谢玿牵着她走进相府,召来所有人,将她推到众人面前站定,朗声宣布道:
“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们的姑娘,冠谢之姓,乃我之长女。若有半分逾矩,出逐。”
众人尚惊于她酷似夫人的样貌,反应过来谢玿在说什么,又是吃了一惊,纷纷回应:
“是。”
众人心照不宣,替谢玿感到悲伤。在众人心中,这是谢玿深爱夫人,才将情谊寄托给旁人。
众人散去,谢玿将她交给婆子去梳洗,便独自回了书房。
书房内,香火味淡去,暗室尘封。
谢玿有些怅然,有人敲了敲门,随即罗姶的声音传来:
“大人,是我。”
“请进。”
罗姶手里端着一盅汤,在谢玿身旁坐下,开门见山,讽刺道:
“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狠心,您对夫人有情,我知道,可您却还是狠下心肠杀了她。大人,您这里,”
罗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不会痛吗?还是说,你没有心?”
谢玿语气平静道:
“姨娘大可不必特意前来奚落,恶果之类,日久必食。”
说着他略带讥讽一笑:
“姨娘初进府时,倒是乖巧,如今却是刻薄了许多,专挑人痛处撒盐。”
“哪比大人,出手就送人上西天。”
顿了顿,罗姶才低声道:
“我没有奚落你,我只是,太伤心。此间烛火彻夜长明,谢玿,我只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那还真是多谢姨娘美意。”
罗姶静静地看着谢玿,谢玿笑,戏谑道:
“姨娘还不走?莫不是想红袖添香?那……”
话未尽,罗姶已摆好身姿,抬手替他磨墨。
谢玿沉声道:
“姨娘这是何意?”
罗姶只是研着墨,姿态略有些低眉顺首,道:
“我不过是尽己之责。”
而后她眸子闪了闪,才道:
“夫人不在,你会不适应。”
“随你。”
谢玿提起笔,罗姶见状道:
“伤了右手便不要写字了,我可为大人代劳。”
谢玿没理会她,略显吃力地写下八个字: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随即又在其下添了八个字:
“便知如此,不悔当初。”
下人突然来告,道是姑娘不愿旁人碰她,不停地尖叫,闹着要见爷。
谢玿闻声站起,快步离去。
一见到谢玿,惊恐万状的姑娘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那般,径直扑入谢玿怀中,一声不吭,浑身发颤。
她想起那些女人是怎样强行将她绑了,任凭她怎样尖叫挣扎,她们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笑容下流,道是个肤若凝脂的好货。
整整十日,她第一次知道女人也可以这样可怕,她们珠光宝气,却下流龌龊,她们给予她的只有羞辱和绝望的深渊。
她们厌倦了,反手将她卖给含怡馆。婢女来抓她手的时候,难堪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不要,不要她们再碰她。
谢玿的目光洞悉一切,他温声安慰怀里的姑娘,道:
“姐姐们不是坏人,她们很温柔。”
“让姐姐们照顾你更衣沐浴,洗掉身上污浊,亦洗掉过去,你是我相府的嫡小姐,从今往后,无人再敢欺你。”
说罢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谢玿则退出门外,隔着门道:
“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谢玿的话似有魔力一般,姑娘不抖了,渐渐放松下去。一旁的婢子见机上前,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再吓着她。
水汽蒸腾,眼前的小姑娘倒真似个出水芙蓉一般,一双美眸羞中带怯,灵动非常。可细看去,那眼中却含着深深的忧郁,生生折了她的风采,添上几分死寂。
一切收拾妥当,谢玿亲自牵她去自己的院子,与主院毗邻,是曾经谢嬛住过的院子——棠容苑。
谢玿说,她是嫡小姐,自然同嫡小姐规格。
她躺在床上,睁大了一双眼盯着顶上青帐,烛火摇曳,她的手抓着锦衾,手指愈发收紧,关节发白。
才被她压下去的痛苦与恐惧被昏暗放大,她仿佛又听到那靡靡吟声。
烛火明灭,投在红帐上的影子错落庞大,群魔乱舞,少女惊恐万状,歇斯底里地尖叫,混杂在那些人长扬不尽的笑声中。
那些声音里带着兴奋与战栗:
“果然是小姐出身,与那些刁民养出的就是不一样!”
“啊——妹妹的皮肤真好,让人忍不住——嗯哼。”
“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
“啊!”
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夜空,带着无穷无尽的恐惧。
周围灯火亮了一片,相府中人猛地惊醒,慌忙起身去查看。
“啊!不要!不要!”
被子被人掀开,来人将尖叫挣扎的女孩抱进怀中,连声安慰道: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义父会保护你。好了好了,不怕了,不怕了。”
女孩渐渐安静下来,她将头埋在谢玿胸口,压抑地哭了起来。
下人围在门口,正见姑娘趴在爷怀里痛哭,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众人触景生情,眼眶有些湿润。
若是夫人还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亦是这般温馨的吧?他们的相爷,执念成魔。
翌日谢玿休沐,才用过早膳,便在书房作画。端明叩门入内,问道:
“爷,您找我?”
“那姑娘的来历、遭遇,查清楚。”
“是。”
端明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倒回来,对谢玿道:
“爷,我知道您心里难受,可她到底不是夫人,若您今后再看到一个神似夫人的,有了一个,就有一百个,一千个,您当如何?”
谢玿停了笔,对端明抱歉一笑道:
“端明,让你担心了。”
“我确实心中有愧,救下那姑娘确实是因此。然而我亦有自己的谋划,陛下不日便会问罪于我,不妨赌一赌陛下看到这张脸的反应,我押宝。”
端明愣住,谢玿冲他笑了笑道:
“就算不成功,你也陪我任性一回。”
端明只瞧得见那人笑起来的风华,他难抑心性,单膝跪地道:
“端明此生,想您所想,忧您所忧,伴您左右,永不背离。莫说一次,千千万万次,从一而终。”
谢玿眼里有了光彩,冲端明柔和一笑,他收留的少年,终于成长为他身后的大山。
端明方退下,婢子幼桐便来告,道是姑娘已用了早膳。谢玿点头,让她带人来书房。
幼桐是他特意点来做姑娘的大丫鬟,心思细腻,体贴温柔,确实称心。
不多时,幼桐将人带到,行了礼,便退守门外。
姑娘一见是谢玿,心生亲近,又害怕昨日那番折腾,恐怕是要赶走自己,内心不安,不由得垂下头,颇有些手足无措。
谢玿瞧着她,叹了口气,见吸引了姑娘的注意,便朝她招招手,道:“来。”
姑娘踌躇一番,迈着小步上前,学着府中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唤了一句:
“相爷。”
谢玿笑了笑,问道:
“你今年几岁了?”
她神思好一阵恍惚,这灾难般的十一岁,一想起,便有太多辛酸不堪。
她不开口,谢玿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她。许久,她才道:
“年方十一。”
谢玿从她略显灰败的眸子和对年龄的抵触中察觉出她经历的凶险,便放柔了声音问道:
“可有名字?”
她不答,咬着下唇,头垂得更低。
两人僵持了一会,谢玿知她是不愿意说了,便开口道:
“你莫怕,我只是问几个简单问题,我尚不了解你,怕疏忽了你。”
她看了谢玿一眼,她不敢将自己的名字告诉谢玿,她怕谢玿知道她的名字后,会查出她所受的所有不堪,会觉得她脏,转而像丢破烂一样丢了她。
在她心里,名字已不洁,一撇一捺尽是血污与耻辱。
“可会写字?”
“家父曾请过私塾,略知一二。”
“不错,想继续学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麻烦谢玿,她怕自己笨手笨脚惹他生厌,相爷的千金不是这么好当的,她怕她下了谢玿面子,从而被赶走。
谢玿笑了笑,牵上她的手,将她拉至案前。
她的目光落在谢玿包着的小指上,满心愧疚。
谢玿将毛笔放在她手中,执过她手,沾了墨,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道:
“你既不愿说自己的名字,我亦不强求。我予你一个名字,从今往后,你便唤我义父。”
她看着纸上写下的两个字,她识得,是“谢皦”。
皦,莹莹玉石,透洁明亮。
她内心发烫,这是谢玿要她告别过去。
“过往如烟云,倏忽即逝。亦如捧卷读书,翻过了一卷,便是新的一卷。”
“你不必再低头,皦皦之意,玉洁光明,名门之女,望族之后,是我谢玿之女。”
谢皦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笔峰凌厉,斩断过去,她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眼里闪着泪光,轻声道:
“谢谢你,义父。”
谢玿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外面走去:
“去祠堂吧,你该见见你义母。”
谢皦由着谢玿牵着她,每走一步,便走出黑暗一步,眼前便是光明。
亲人背叛,害她双亲锒铛入狱,百年根基,一朝落入他人之手。她被迫携乾坤八卦向西流亡,投奔叔父。
经卷散佚,她自顾不暇,只余痛心。却不曾想再次遭到亲友背叛,身陷囚笼。她的才情,她的骄傲,她的天真,尽数泯灭,唯余绝望。
不过幸好,她遇到了谢玿。
从今往后,没有琅琊诸葛之女,只有帝京谢氏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