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使,天绝近人,六族断裂,不悌不义”——
短短十六个字,让他尚在襁褓中,就被定夺一生。
十二岁的薛枭,暗藏于道观梁上,隐忍捏拳;
而二十四岁的薛枭,薄唇讥诮挑起一抹轻慢的弧度,语声带着希冀对方解释的期待:“六族?哪六族?”
期待归期待,却不给对方留下回答的时间。
薛枭反手将木雕薄刃茶刀搁在四方茶案上,略有兴致地掰手指数数:“母族?已经亡了。”
“妻族,尚且未知。”
“恩师,也已流放。”
“还有谁?”
“父族?”
薛枭的讥笑,流露出几分遗憾:“真可惜啊,我的父族还在。”
他早已不是十二岁的少年。
时光推着他攀梯触云,一步一步朝上登。
梁上少年的隐忍不发,是因还在意。
当什么也不在意时,任何人也伤不了分毫,无论是肉身,还是心神。
薛枭的语调低沉,缠绕沉甸甸的笑意:“若理真大师尚在,我必三跪九叩首请他老人家算一算,我那父族究竟何时消亡。”
“啪——”
薛长丰被激怒!
一巴掌狠狠拍在木桌之上,却满脸涨红、双目赤红,喉头梗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向来能得朝中一句“谦谦君子,中庸温厚”的雅号。
先帝朝时,若无这句赞誉,太子太保的位子也给不了他。
中庸温厚...这样好的品德,如今在这竖子眼前,讨不到一分好!
朝中皆称这竖子为“疯狗”。
君子与疯狗,哪里能纠缠得休?
薛长丰胸腔里熊熊烈火中烧,却在暴怒之中觅得一丝话外之音:“...理真大师若尚在?——理真大师出事了?”
祝氏原踮坐在八仙凳上,垂头端坐,捻着一只杏仁,每隔一句话,轻轻啃去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
如今听薛枭此言,终于坐不住了。
祝氏掌心攥住杏仁,斜眉抬眼,飞快地觑了继子一眼。
“年前吧?”薛枭随意落座,单手撬开茶刀的刀鞘,指腹横挑过并不锋利的刀刃:“理真大师私吞宝禅寺长明灯香火钱,被座下弟子告到僧录司,因为皇寺之故,圣人将这案子转交御史台,我亲审的——”
祝氏低眸垂目,眸中满溢难言的静默。
“那老僧禁不住刑,第一轮就招了供,将寺外置办的产业老老实实交待了出来。界外之人偏偏六根不净,双手求财,胯下求子,不仅贪银,膝下甚至还有三个儿子。”
薛枭漫不经心地斜睨到祝氏脸上,在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晚风吹过的稻田,在夕阳余晖中透露出深棕色的水光:“本不是大事,预计翻过年就把他流放了,谁知道,第二日,那老僧就——”
薛枭单手执茶刀,食指修长,轻搭于刀刃之上。
只见他舌尖碰上颚,下颌微微抬起,发出轻慢一声:“啧——”
“咬舌自尽了。”
薛枭低声笑道:“佛家道,心贪嫉妒口谗言,许是他口业造多了,佛祖才教他这么死。”
薛长丰右手发颤,暴怒之中,抖动地指向薛枭:“你,你,你不过是为了报复他给你下断言!”
“理真大师向来慈悲善怀,常理佛经、苦修其身,点命理、断因果、结善缘...连先帝都十分肯信他!这样一位高僧,又如何犯下你口中种种罪孽!?”
薛长丰痛心疾首:“逆子狂妄,公报私仇,蒙蔽圣听!只待圣人醒转过来,你以为那红紫官袍又能安安稳稳穿几天!?”
薛枭哂然,并不理会生父,反而突然转头看向祝氏:“祝夫人,你说,理真大师断的因果究竟准不准?”
薛长丰立时斥道:“又去扰你母亲作甚!你我父子谈话,与她又有何干系?”
薛枭只盯住祝氏。
深棕色的瞳仁紧缩,意味着焦点迅速对准,确像一只疯狗,虎视眈眈,时刻预备俯冲上前,玩命撕咬。
祝氏将吃剩的杏仁放置于烫金小碟中,眉梢眼角不动如山,婉和抬眸,唇角上翘自带三分笑:“什么命理、因果,我都不懂得的。我素日只是种花拔草,这些简单的清闲日子,既不需我拜菩萨,也不需我求三清——”
祝氏转头拨弄薛长丰的袖角,语声平和:“好了好了,每次见面,父子两都吵得跟前世仇人一般,好好的喜事也被搅和得不得安宁。”
薛长丰在安抚之下,不甘地率先移开针锋相对的视线。
祝氏对薛长丰道:“今日,本就是你先不该。”
顿一顿,后道:“枭哥儿人贵事忙,难得回一趟镇江老家,原就是自己家,敲不敲门又有何干系?非得要借机生事,小事闹大。”
祝氏只责备薛长丰,转头看薛枭,温婉和气的脸上不见刻意亲近,只有公事公办的客气。
恰好,这是当后娘的,最好的态度。
过分的亲近既虚伪,又惹人厌烦。
“你爹也是偶然得知你原在金陵府邱怀比处办案,这才将你叫回来的——你放心,若非大事,轻易不耽误你公差。”
祝氏四两拨千斤地柔声细语,将锋芒相对的争吵平复了下来。
薛枭神色未变,只静静地看着她。
祝氏探身自木案暗匣中掏出几张纸来,推到薛枭跟前:“我近日相看了松江府柳家的姑娘,松江府原知府堂伯大房的长女。”
“往日康宁郡王问你为何不成亲?你不是说在寻一个擅长丹青书画的姑娘吗?”
薛枭这才想起来。
是三年前的事吧?
他刚检举完科举恩师,自督察院出来重见天日,被新帝补点为二甲出身。
那时,康宁郡王妃尚未过身,据说与他早逝的亡母在闺中私交甚好。
一次春日宴中,康宁郡王趁醉酒问他,是否有心仪之人?
康宁郡王的左侧上首,那个双髻垂鬟、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两目明亮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从康宁郡王身后的那幅《雨后墨竹图》上一掠而过。
先帝好丹青,无论水墨,还是工笔,皆有小成,上有过耳风,下有雷霆飓,在士林之中,寄情书画、深耕丹青者绝非凤毛麟角。
他张口便答:“如今暂无。却愿与擅书画丹青者,秉烛切磋,长聊不怠。”
粉面桃腮的小郡主目光瞬时黯淡。
众人皆知,康宁郡王府的月和郡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倚仗万千宠爱,享尽百世荣华。
丹青技艺非一日之功,若无滴水石穿、铁杵成针之苦工,轻易不得成。
他随口一答,只希望迅速浇灭那位姑娘漫天的遐思,让自己全身而退。
谁曾知,三年前射出的箭,穿破时光的荏苒,在此刻,正中眉心。
薛枭双手抱胸,仍旧目光冷冽地注视祝氏。
好像在等她自曝其短。
“这位柳姑娘的画,在松江府颇有名气,本人也极有才名,前几月米大家赴江南采风,对她赞誉有加。”
祝氏并不畏惧薛枭的目光,反而迎难而上:“你,你自己也清楚,在京师嫁娶有多难。若轻松,你早就成了亲,又怎会拖到现在?”
祝氏刻意避开“亡母”“六族断绝”等字眼。
薛长丰自是察觉到了,只觉妻子敦厚贤良,立时开口:“你母亲找了许多年,也相看了不少人!你虽不敬不孝,你母亲却时刻记挂着你的!”
薛枭仍旧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胸。
祝氏笑了笑,否认了薛长丰的说法:“倒也不是记挂,始终隔了一层,我从不奢求枭哥儿待我如母。——只是晨哥儿也快及冠,长兄不娶,他又如何成家立业?”
这番话坦诚又中肯,听在薛长丰耳朵里,更觉妻子坦荡真实又仁善知礼。
祝氏推过来的信纸有三四张。
薛枭放下手,食指抽出其中一张。
是一张画像。
薛枭终是放心。
是他画的那幅。
当日他假扮画工,阴差阳错潜入柳府,正好遇见贺山月。
姑娘始终面戴罩纱,只余一双眼睛与很少的一截鼻梁露在外面。
那双眼睛,眼皮既薄且白,隐隐有青丝在眼皮之中蜿蜒,眼角微微上挑,目光犀利清冽。
像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鬓角两三根吹乱的发丝,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寥寥几笔,将罩纱之下,想象中的鼻子与嘴巴补齐。
只有神态,未有形态。
直到在柳府中,再见贺山月,逼仄的隔扇木柜中,两面相对,被迫靠近,五官被放大,他才知他那寥寥几笔的白描错得离谱——贺山月拥有一条极流丽的侧影,高高直直的鼻梁却玲珑小巧,薄唇与眼皮一样,带着几分倔意与清冷,当然,这是在忽略唇色嫣红的前提下。
不是淡淡的牡丹花。
而是浓墨重彩却意兴阑珊的工笔画。
薛枭眼神落在那张画像上,目光驻足了许久。
祝氏隐忍笑意,及时开口:“我见过她,就在前几日见的,这画像未画出柳姑娘一半的漂亮。你若同意,待过完年,我与你父亲就去柳家提亲,若是能行,我安排你们遥遥见一——”
祝氏话没说完,便听薛枭低沉一语。
“相看了许多人?只选出这一个人?”
薛枭抱胸的双手终于撤下,随手翻阅桌上的画像与文书,言语中带着刻意的刁难:“其他人呢?其他人,都没她好?还是祝夫人最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