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利大陆上原本没有这般多的魔兽。
恶意可以改变一个人,也能改造其他有生命的个体。当整片大陆的恶意全数聚集于荆棘禁地后,墙外的生物受到无法逆转的侵蚀,植物大规模地枯萎死亡,动物身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化。
人们将被恶意异化、智力水平低下的动物称之为魔兽。
普通的魔兽主要聚集在荆棘禁地的中外围,无特殊情况不会扎堆成群结队出现,因此就算是没有加入开垦团选择单干的勇者也有办法解决。从魔兽身上获得的各种材料是除了委托酬金外,绝大多数勇者的主要收入来源。
某些特殊情况下,原本各自为政、领地感极强的魔兽会集聚成群,形成规模庞大且极具危害性的兽潮。
魔王的召唤显然也属于某些不可控的特殊情况。虽然由此聚集起来的兽群看起来比上一次他们所遭遇的规模和压迫力要小上许多,但也并非以轻描淡写的态度便可简单解决。
夜溯动用魔王的力量凭借恶意驱使魔兽,属于强行操控,由此引来的魔兽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相较于一般兽潮的情况更加狂暴。形态各异的魔兽疾冲而来,肌肉暴虬、双眼布满猩红的血丝,铁蹄震起的黑色尘土与原本就弥散在空气中的薄淡恶意织成一片蔽日的幽暗罩纱。
这些魔兽丧失了基本的理智,仅仅遵从于脑中响起的上位呼唤,不少体型较小的魔兽在同族的踩踏下躯体瞬间崩裂,难以想象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在其中会变成何般模样。
若是普通的勇者,遭遇这种情况几乎是必死无疑。
好在此地的二人并非普通勇者。
姜雾海一如既往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双手牢牢掌握住他的剑,横在面前的宝剑八风不动,剑身没有丝毫颤抖。他手中的剑韬光尽敛,只等恰当时机挥出绝杀的一斩。
兽潮的先锋是一头漆黑的豹型生物,速度奇快,因此一马当先,拉下后续部队相当一段距离。自它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到近在咫尺不过瞬息,只一眨眼便和擅自进入的人类照面。对面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见它的水从利齿满布的大嘴里滴落,硕大如盘的爪掌带着尖啸的风声急速抓来。
姜雾海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身形与神情如出一辙的平静沉稳,只出一剑,简单如砍菜切瓜般连魔兽伸出的利爪和头颅一线共同斩落。黑色豹兽因为身体四分五裂顷刻毙命,连嘶吼都未能溢出咽喉一丝,乌黑如同粘稠油墨的血液于一瞬的停滞后迸溅而出。
后续的另一只魔兽不料变故——当然,它简单的脑子也思考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驰跃而来,莽头冲破先驱者断裂的躯体,视线被飞溅的血浆糊住,还未看清前面的状况同样当场殒命。
这次出手的是克劳德,那把花里胡哨的细长西洋剑再次出现在他手中,光滑洁净得好似无法沾染上如何污秽。而他的周身范围三尺内悬浮的血色晶体在昼色的映射中闪闪发光,美丽却也能在瞬间锋利如刀,如同一道看似无害的危险防线,擅自接近者将生机不再。
“你只管动手,其他的交给我。”他对姜雾海这般说道。
说话间,克劳德轻描淡写地切碎了几头从侧面靠近姜雾海的小型魔兽,做完还要对后者展颜露出温和的笑容。
姜雾海点头,不再分出多余的注意力给其他庞杂的事项,专注于眼前的威胁。姜雾海作为正面主力输出,克劳德负责侧面配合掩护,这样的职能分配倒是有点回到过去的意思。默契并非自最初便凭空产生,而是在不断的战斗中通过经验积累的。姜雾海与克劳德长久未见,光阴造就的变化使彼此间生疏,需要重新磨合,但基础尚在,他们很快进入最佳配合状态。
空中一对并翼鸟纠缠着以诡异莫测的急速轨迹俯冲而下,然而还未接近被一记连环箭前后射落。
及时的箭来自夜莺。她不愿意缩居其后安然地享受陌生勇者的保护,哪怕悲伤依旧横冲直撞地肆虐于胸腔,她的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下压抿紧的嘴角在其中多了几分坚强的意味。
有夜莺不时放个冷箭,碾压局显得愈发轻松。
强行操纵而引来的魔兽所组成的群体与自然形成的兽潮相差甚远,几乎可以用溃不成军来形容。兽群聚是一盘沙,散是满天翔,由于原始本能占据上风难以最大程度地发挥自身能为,又由于在见到敌人之前便因无序的挤压践踏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最终巧妙地达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加一小于一的效果。
随着时间流逝,魔王给予的精神控制开始减弱消散,兽群逐渐恢复理智,清醒过来的畏惧于同勇者正面抗衡,趁着混乱四散奔逃。
几个小时以前,刚刚踏上墙外黑色土地的姜雾海不会想到,这趟可以称为郊游散心、只是为了达成克劳德的某些盘算的外出,会发生这些莫名其妙的事,甚至演变为大混战。哪怕最终有惊无险,也着实使人心有不快。
姜雾海望着满地狼藉,沉默地接过克劳德递来的手帕擦去手上血污。他不无遗憾地看着已经断裂的剑,这把由大家锻造的名锋还未发光发热便折损在莫名其妙的兽潮,至此丧失了任何名垂史册的机会,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克劳德将姜雾海的失落看在眼中,他安慰道:“这把剑坏了便坏了吧,我再替你寻一把好剑,你毋需为此劳心。”
虽然出钱的不是自己,但良心还未完全消失的姜雾海也不好意思再干出这般暴殄天物的事,他连忙摆手推辞道:“别,普通铁剑就够用了,别再拿好剑给我造了。”
克劳德应下。此时的姜雾海尚且天真,未曾想到这位勇者工会首席送他普通铁剑也能整出花活。
此时尚且天真的姜雾海不能未卜先知,所以对首席的承诺颇为满意,带着小赚一笔的愉悦飘忽,直到克劳德的声音传来:“雾,能这一次见到你战斗时的样子真的太好了,我很高兴能与你共同作战。我本以为这样的机会自你离开后便不会再有了。”
克劳德似是发自内心感到愉悦,笑得很是爽朗。
姜雾海只觉得无语:“你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死了,当然还有无限的机会与可能。”
“当时看你离开时的状态,我真的以为再见你就是你的墓前。”
姜雾海干笑,装作没听见赶快跳过。既然不知如何回应,不如转而谴责,姜雾海深谙其道,也不管说的话到底生硬不生硬,先问对方:“所以你外出都不做点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是吧,难道指望我?”
“没考虑到这种意外,下次改进。”克劳德嬉皮笑脸语气也不郑重,也不知是真的改进还是假的改进。姜雾海猜大概率是后者。
姜雾海懒得理他,目光落在满是断肢残躯的狼藉地面上,凭借经验简单地记下了那些能卖钱的,等晚点可以直接下手。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总得想办法捞点钱补贴家用,毕竟家里多了两张嘴要吃饭嘛。
哦,莎莎和佐伊已经被他送去别人家蹭吃蹭住了,那没事了,留着给霏霏酱刷礼物吧。
姜雾海在心里计较完毕,转身看向他们背后垂着头的魔族少女。
夜莺已经冷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如此。
“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抱歉,也非常感谢。”夜莺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
她首先向两位勇者鞠躬致谢,而后步履沉重缓慢地行至石屋前蹲下,将周围能拿到的石块全部收集起来堆在一处,颤抖的手生疏地把哈珀奶奶用过的手绢系在石块的顶部,如此造就一座用以凭吊的简易坟茔。
夜莺将手腕上干枯的藤条草环摘下,一并放在石块之间。
做完这些,夜莺起身走向两名予以沉痛默哀的勇者,摘下了侵染血泪和尘土而肮脏斑驳看不出本色的纱布,露出一对清澈莹亮的淡紫眼眸。
她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污渍,那张与夜溯七分相似的脸小巧可爱,只是眼皮上与如同烈火灼烧过一般的侵蚀痕迹。和哈珀奶奶身上的疮疤相似。
夜莺的双眼受过创伤,见光则会流泪,眼睛周围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丑陋痕迹,因此她从不在其他人面前展露她的双眼。按理说,恶魔是不会被恶意侵蚀的。这创伤,是夜溯带给她的。
夜莺摸着眼部那片凹凸粗糙的皮肤,晦暗的语气如同一片沉甸甸的灰黑雨云:“他曾经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夜莺作为恶魔诞生于垢恶谷,睁眼见到第一个人是夜溯,之后也一直和夜溯住在一起。
夜溯会走很远很远为妹妹采来难得一见的细小白花,帮她编进发里;会忍着伤痛,徒手为妹妹打磨出一把石弓。
那时的夜溯还未曾拥有如今的力量,他和妹妹弱小又无才能,不过是恶魔中的最底层。他仍旧拼尽全力去保护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在逞强。就是因为这份逞强,他被折断了双角,半边身体都滚进火焰中。他的翅膀燃烧着,皮肉焚烧,直到只剩下骨架。
夜溯全程一声不吭,直到施暴的恶魔离开,才挣扎着起来,带着烧焦的火焰味道踉跄走向藏得好好的未受分毫伤害的夜莺,擦干净手上尘土与血渍才拍拍妹妹的头,笑着说,别哭,哥哥不会死的,我会永远保护夜莺。
他用耻辱的创伤为代价守护他的妹妹。
星光之下,他打着拍子为哄她入睡而轻声哼唱的歌谣,每个调子、每个字节她都还记得。
魔王诞生之时,她的哥哥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