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雪与风
铁锹楔入冻土时发出的第一声脆响猛地惊醒了冬眠的蚯蚓，石土崩裂，冰晶在刃口处怦然炸响。
惨白月光在泥土的霜层上被折射成一枚枚结构相同的棱镜，折射透过的光芒又照亮了她口鼻处因为喘息而呼出的白雾。
——不知为何她脚下的泥土竟然格外坚硬。
那些混着冰碴、被她铲飞的土块就这么沿着边缘处那条锋利的界线滚落坑底，然后就再也消失不见。
啊……冬天的夜晚总是格外难熬。西尔维亚浑浑噩噩地这么想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发什么神经要在……这样的夜晚不去坐在椅子上去烤那温暖的炉火、享用她修好才制成的美味蛋挞——而偏偏大晚上一个人偷偷来这种地方，只为了挖开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坟墓。
铁锹的第二击的回音带着些骨裂的脆响。
冻土深处正在沉睡的树根被这一声响惊醒，镌刻的年轮在一片无人知晓中浅浅荡出涟漪。
它还活着，却如此沉默。
这让西尔维亚无端地想到那些人——她曾经被联邦指控屠杀二十多个星系，没人能证明这些星系存在生命就像亦然没有人能够证明那些星系不存在生命——那些人如她脚下这些生命的哀鸣一样此刻正在她的脑海里同步复活。
“嗡——”
铁锹突然震颤着在她手下发出蜂鸣，她定睛一看，原来铲尖不小心磕到了一块无用冰封的顽石——那是比1991年12月25日那个冬天圣彼得堡的英雄纪念章还要无用的东西。
于是她就摇摇头，随手将它挖出来拨在一旁，就像她现在要将一些无所谓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那样。
——那些辉煌的、灿烂的、美丽的理想如同神圣的1\/0.618，自诞生起的那一日就合该被人类虔诚地尊奉为黄金膜拜，而非现在烂在地里，连那无边温柔的月光都照不进这个深坑。
*
第三先遣军总指挥部。
元帅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面前的圆桌，就在半个系统时之前，他麾下的将军们就这样冷汗直流地坐在他的下首，只顾着在这一声声规律的敲击声里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下。
战争被迫打响，本就外强中干的联邦却不思清理内部已经深深腐烂的创口、反而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一样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全部家当都甩在了赌桌之上，只渴望着命运能够在下一把翻牌时垂青自己，能一次性喂饱自己那饥肠辘辘的肠胃后，顺便将这些年的全部损失都弥补起来。
承平日久蠹弊生，逸豫养痈祸患藏。
……实在是愚不可及。
这位看上去年轻极了的元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与此同时他终于在整整半个系统时之后等来了他恭候已久的贵客。
“阁下，真让我好等。”
眉眼弯弯的青年对着面前落座的西尔维亚如是说。西维自顾自地落座，他则细微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虽然他们之前未曾见过多次，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狼狈——发型微微散乱、衣角处有着不可忽视的褶皱，就连一直都保持地纤尘不染的衣角边缘也不知道为何沾染上了层层泥土，伴随着一层冰化后的水渍，在面料上晕出了浅色的痕迹。
当然他的这个小小抱怨并没有得到面前这个不解风情之人什么恰当的反馈，或许是不屑、也或许只是单纯不在意，总之西尔维亚从不会在这种无用的客套上废话。
她摘下了她的手套——这件曾经细腻针脚人工织物现在因为主人的随意处置而多处摩擦开线，还长满了冰壳。
现在那些掉落在桌上的冰疙瘩正渐渐在这温暖的环境里融化。
她坐下后，目光冷淡地环绕了这间屋子一周，只稍微在他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眼（他居然真的换了一副柯西-黎曼方程变形体袖扣），又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黑白的棋盘上，“我记得上次你摆盘的是国际象棋。”
“啊，这可能是因为，我稍稍有点厌恶按照他们的规则下棋了吧？
不过先不说这个，西尔维亚阁下，不知您是否知晓，就在六个系统时之前，人类联邦与虫族帝国的战争终于爆发了。”
黑发黑眼的元帅正色道。
“根据联邦情报部队的情报，我们得知这一开战命令确实是由现在虫族政府的虫皇亲口宣布的，他要求联邦必须为之前您对他们的冒犯而道歉并献上您的双眼作为补偿——我不得不说，您之前没有彻底杀死他以至于现在对他们的威慑似乎起了反效果。”
话音刚落，房间里突然变得死寂，连一直在盆栽里发出噪音的虫鸣都在一瞬间完全噤声，不敢言语。
“……你们同意了？”
半晌，当西尔维亚低沉的声音在三个系统秒之后响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才开始重新流动了起来。
元帅温慢慢放下了手中一直夹着的一枚棋子，表面上这个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对方有任何动摇，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刚才在心底暗暗心惊自己差一点就没握紧它。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唉——实在可惜，我们拒绝了，即使我万分确信同意这一点的人绝对比反对的人要多得多。从这一点中或许我们可以证明‘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呢阁下。”
他对着对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将这个要命的话题巧妙地绕了过去。又半真半假地感叹道：“不过，对于联邦来说，也许您的威慑力要远远大于虫族全体军队的威慑力。”
“可是阁下，我相信您十分聪慧，也明白您十分清楚您的聪明才智绝不应该对准我们自己的联邦公民。但就我所拿到的资料来看，如今政界和地下世界几乎泛滥的新型精神药物的滥用，大多数居然与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方的语调一直很平稳温和，直到新型精神类药物滥用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被他这么肆无忌惮地摆放在台面上时，他的音调才有了几分嗜血的狠厉。
吓唬其他人（比如那几位冷汗直流的将军）或许可以，但可惜西尔维亚永远不吃这一套，她向后一躺，柔软的靠垫稳稳地撑住了她的身体，双手抱臂，毫不在乎地看向对面。
“我的事我会自己处理。与其找我的麻烦，我劝你不如把这关心我的时间拿去计算对面后勤舰队自杀式冲锋的概率。”
一直相谈甚欢的气氛突兀地冷场了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当与宇宙直接相接触玻璃幕墙渗出冷凝液时，他们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幕墙映出他们的倒影，面对面坐着的两人此刻如同食客般入座，正磨着手中的刀叉揣测着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将对方一口吞下。
别在温元帅衣服上的领针棱角不断地割裂着秒针走过的光阴，桌上一直摆放着的香槟在液体表面炸开了一枚又一枚气泡。
“呵……我真没想到我也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先开口的是温元帅。
一身元帅制服的青年苦笑着看着自己面前玻璃桌面的倒影，眼睛一闭，像是陷入了绝望的祈祷者，却又在做出什么决定之后再次睁开。
他猛地双手交叉合十。
“我想要与您做一个交易，一个我能够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清除所有联邦现存的污泥的交易。
不知您，意下如何？”
*
那些曾经深深被尸水沉浸腐殖质在日复一日的寒风下被冻结成了黑色的钢岩，让她手中那柄锋利的铲刃在刮过时竟然能够迸出一些幽蓝色的火星。
她觉得自己想得实在太多了——这一切依旧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陷阱，从来没有什么西尔维亚在十二岁的年纪被埋葬于此，也从来没有什么爱与温情曾经真正地存在他们之前。
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这茫茫的冰雪、深入骨髓的霜冻与这空虚的灵柩。
但当她的铲子挖掘到棺材菌丛生的腐殖层时，撞击声就开始变得湿黏绵长了起来。冻土与冰碴的混响里析出菌丝生长的嘶嘶声，仿佛此刻底下正有无数条结冰的舌头在舔舐铁器。
她一用力，蛹壳破裂般的脆响从地底噼里啪啦地传来，桃木棺椁表面的冰釉开始脱落，露出下面血痂颜色的木纹。
最深处那声闷响带着血肉质感。
这把由普通金属构成的铁锨突然陷进某种温暖的阻力，如同戳穿什么生物的胸腔——先是足够的坚硬，骨质的结构，之后穿过肋骨、穿过内脏，陷入了一团又一团粘腻的血肉。
月光——不，是她的双眼在此时发生频闪，让她居然在铲刃上看到了结着冰花的血液——这是不可能的，这具尸体早就已经死去，血液与神经化作了虚无，哪有什么血液能够让她这个不知多少年后的陌生人在此发现？
可是那地底传来的心跳声与铁器撞击声竟然突兀地开始了共振，她慌忙扔掉了铁锹，选择徒手挖着冰雪，又一把掀起棺材，哆哆嗦嗦地将其中尸体的一小块尸骨敲下扔进自己的处理器中命令贾维斯开始dNA分析对比。
树枝上的积雪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下，灌满了她的耳蜗，一片可怖的寂静中，她喘着粗气死死盯着眼前的分析报告。
而在报告数字弹出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再次听到了母亲分娩时羊水的破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