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她在这里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是因为怨恨父亲自私地把亲生的女儿卖给敌国,因而……
白子颤巍巍地落在棋盘上,零陵君抬起一双漆黑柔软的眼睛,透明的脆弱如未串起的珠璃,从眼里簌簌落下。
“昀笙……”
谢砚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唤出那个名字,心疼地抬起她的脸,想要擦掉她的眼泪。她猛得打掉他的手,站起身来。
“谢砚之,我不杀你,”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你走吧。”
谢砚之失魂落魄地回到许陵的时候,是一个黄昏。酡红的夕阳,夭红的衣裳,一个人静静站在城门守望着一骑青骢。
“卿和?”
迎面一阵娇柔,她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呐呐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胡说什么?”他叹息一声,“莫非我的信你没收到?还是你觉得自己的夫君会没用到在姜国丢了性命?”
不是……是……她在他的怀里摇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个样子,可一点都不像那个持枪杀敌的女将。”他放开她。
她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牵着青骢马就走,“小青!我们走!别理这个不识好歹的!”
青骢马附和地打了个响鼻。
他看着前方的红衣和青马,忽而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既然无缘,那便放手吧。无论崔衿经历过什么,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变成了崔昀笙,他又何苦痴缠?从此以后,无论是棋盘上,或是棋盘外,他们只能是敌人。
砚之放声大笑。
卫崇安元年九月,梁国对卫宣战,姜世子辰亲率,谋士崔昀笙为军师。
梁王授直阁将军谢砚之虎符迎战。砚之受虎符的前一个月,卿和已查出怀有身孕,故而未能与之共战。
这一场战役异常艰苦,姜辰抱着必胜的决心,加上崔昀笙的妙策,谢砚之十分被动,几番损兵折将后,朝中便出现了各种流言蜚语。
就在那时,一封寄给他的密函被人截获了,来自崔昀笙的邀请。
树大招风,他的性子又不讨喜,在朝中树敌无数,之前孤身前往姜国之事已被捉住马脚。弹劾的奏章纸片一般飞到君王的案前。纵使他问心无愧,奈何帝王心,总多疑。再加上这封密函和战况,他通敌的罪名几乎是板上钉钉。
“你是孤的股肱心腹。孤不愿因小人之谄负忠臣之心。”卫王的双眼冷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利锐如刀锋。
他跪得笔直,听到这句话时却失控地抬起头来,“那是零陵君!公子他……”
“没有零陵君!”卫渊的双眼似乎被刺痛一般,他陡然打断他的话,“我卫国没有零陵君!”
砚之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君王,这个多年前在他面前醉酒的兄长。
他已经知道了吗?知道了昀笙在姜国的境遇?
知道她现在成为了姜辰的谋士?他为什么不派人去救她回国!为什么不亲自问她问个清楚!
无数个问题堆积在他的胸口,几乎爆炸。
“明日相见,你当知如何?”
在那样无情坚定的目光下,砚之的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臣知。”
最后一局吗?棋盘前的谢砚之拈着黑子,昀笙,最后一局,注定两败俱伤。你输了局,我输了道。
回忆至此,已是极限。
他如约而来,在这寂静幽深的篁林,他执黑,她执白,只论博弈之道,不谈家国战事,就像他们初识时他说的一样……他是这样说的,可是他记忆里的“初识”不是她记忆里的“初识”。
他记忆里的初识,是九年前那个月夜,那个一个人寂寞的下棋的青衣少女。
那个被年少的他打得惨败的少女,是她;那个把他送入异国的华丽囚牢的将军,是他;那个潜入他的宫殿与他对弈到天亮的探子,也是她。
可是她,又记得多少呢。
他怅然一笑,落子。
“谢砚之还不下令围剿那妖人,看来不出吾王所料,定有叛变之心。”埋伏在篁林外的卫军中,左将军已经按捺不住。
“将军莫急,谢氏穷途末路,他已必死无疑。”
占了先手的黑子,攻势迅猛。可偏偏白子却像是无形的水,流向了万千不可为之地。让黑子的杀意,在温柔的怀抱里无声地消解了。
他们从日出对峙到日暮,从天清云淡对峙到雨水初落。潮湿的风物里,两人的身影肃穆如雕塑。
谢砚之始终没有下令。
至少,要下完这最后一局。
“我原以为你心有杂念,很快就会落败,看来是我低估你了。”崔昀笙扬唇,目光柔和得能滴下水。在那样澄澈的目光下,砚之却只觉得心头沉重。
黑子过处,如乌云压顶一般,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漫过千山的白流,被黑网有力地缠起来。
直到一枚白子“啪”地落下,仿佛是在一片浑浊黑光里撕开一道裂缝。
肃杀。
雨渐渐浓稠了起来,崔昀笙的发紧紧贴在脸颊上,仿佛一道道伤痕。
谢砚之擦了擦雨水,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不用比了,是我输了。”
警觉如他,早已发觉了四周氛围的变化。
崔昀笙神色复杂地站起来俯视着他。起身那一刻,他不再是高林弈客,而是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一军之师。
姜国无数精兵从四面八方涌入,万千箭矢齐指砚之。
从谢砚之决定下完这局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成了定局。
青衣男子面向卫国的方向跪了下去,谢砚之的身影如竹,清瘦却坚毅挺直,就这样淹没在无尽的风雨里。
砚之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许陵,有一名女子立于城楼之上,红衣烈焰,仿佛要把整座城都烧起来。
她漆深的明眸里,盛满痛心疾首,一字一句,声声沉痛:“自开国以来谢氏满门,二十余上将,中将以下百余,无一非忠臣良将,鞠躬尽瘁,有累世之美。吾夫砚之十三出兵,十四攘夷,十六封侯,未尝有丝毫忤逆之心。”
“今上轻信谗言,灭我谢氏,忠门寒心!”俯视着城楼下乌黑人流,素颜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她的声音伤痛而清晰,她的眼神绝望而坚定,“吾嫁于谢氏,岂可苟且!愿捐此身以表忠心!”
逆着刺眼的日光,有什么咸涩的湿润划过脸庞,坠在一帧帧更迭交错的画面里。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烈的日光。
她自幼习武,随父亲过着战马上的生活。姜卫的每一次战火,总在许陵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