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襄宁公主的闺房,点上了天底下一等一的熏香,睡得是百年黄木打制度百花交蝶榻,鲛绡如霞彩,任何人踏进来,都会忍不住放慢脚步,生怕唐突了这样精致显贵的地方,还得自惭形秽地找个镜子,看自己的脸配不配出现在这里。
就连公主的贴身侍女们进来伺候内室,也得先换上最干净的衣裳,生怕掉下来一根头发。
可现在这张榻上,却睡上了一个实在算不上妥帖的人。
介于青年人和少年人之间年龄的男子,一身落拓地倒在温香软玉了,身上还散发出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潦草的头发没有梳起,和脸上的伤痕,以及下颔的露出的青涩胡茬,都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襄宁公主瞧着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若是按照以往,她随便打法一个人,就能从太医署唤来医术最高明的太医,还能救不醒这人吗?
可偏偏……现在的她,实在是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个身份要命的人,在自己这里。
幸而莺时跟着她去磬州的时候,在皇后娘娘身边学了几手,好歹给人清洗了伤口,敷了最好的金创药。
“公主,他浑身上下足足有二十多个口子,腰腹和大腿那里,又有不同程度的青紫,应当是被人用腿脚踢出来,或者用钝物敲打的……”
襄宁公主听完,咬了咬嘴唇。
这人从前何等骄矜,桀骜不驯,年纪轻轻就有了爵位,身后又有霍家和邱家当倚靠,自己还有一身好本领,谁敢给他脸色看?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处?
现在一夕败落,就变成了这样……
见公主焦急,莺时只好道:“公主放心,他受的都是皮外伤,内里没有伤到,现在奴婢已经给他换了药,他不会又事的……”
“那他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醒?”公主逼问道。
“这个……”
莺时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敢说出口。
在她看来,对方的烧昨天就退了,早就应该醒了才是。如今这样,怕不是故意的。
不想面对公主。
只是这么久了,他不饿吗?
“公主,您还是等一段时间,这些风波都过去了再说吧。”莺时小心翼翼地劝道,“京城里不怀好意的人多的是,要是让人发现了,搬弄是非,岂不是弄巧成拙?”
想到如今的朝堂,还有皇帝,襄宁公主也忍不住叹息。
“罢了罢了,大抵是他太累了。”
若是明天还不醒,让人去请徐怀君吧,那人嘴严得很。
一起经历了对抗宣理司的宫变,襄宁公主现在心里对皇后十分信重亲近,知道徐怀君正是帮助皇后平安产下大皇子的功臣,对此人的评价也很高。
接着,侍女们送来了饭菜,只是门开了一条缝,就被莺时接了进去。
公主下令,这段时间谁也不许进她的房间。
“你也先出去吧。”
莺时望了望手里的粥。
“本宫来,你也累了许久了,今天早些歇息。”
“还是奴婢来吧。”莺时道,“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做伺候人的活呢?”
“哪有那么娇气?”襄宁公主道,“不就喂个粥吗?这些天我都看过你怎么弄的了,你的手煎药的时候烫着了,赶紧养着去!”
小公主向来说一不二,很快把犹疑的莺时推了出去。
她瞅了瞅熬得软糯香甜的粥,纠结了一下,笨拙地端起碗,却因为手指被烫到,猛然放下,连连吸气,把烫红的手指搓了搓。
“……”有些后悔了。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床上的人眼角跳了跳。
等到粥放得凉了,襄宁公主端着碗坐到了出;床边,嘴里小声嘟囔:
“夏泓欢,你可别死啊……为了把你带出来,本公主可费了不少劲呢!你赶紧吃了东西醒过来,下半辈子做牛做马,好好报答本公主的大恩大德才是最要紧的!”
躺在公主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的承恩侯夏泓欢。
身为淑妃霍含英的表弟,霍家因为多项罪责被皇帝抄家之后,承恩侯也没有能够独善其身。
同一天,刚从崇文馆下学回来的夏泓欢,就接到了皇帝的圣旨,黜了他的侯爵之位。
整座承恩侯府,连同之前的家产,皇家给夏家的赏赐荣光,也都全部收了回去。
他还因为之前和霍家的密切来往,被大理寺“请”了进去,审讯关于霍家案子的详情。
虽然有崇文馆的学士,还有平日里欣赏他的师长们作保,证明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崇文馆读书,鲜少回府,没有牵涉进霍家犯的事情里,但也被剥下了一层皮。
正所谓痛打落水狗,即便皇帝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可是此前和霍家以及夏家有怨的,怎么会不横插一脚呢?
还有夏家内部,更是为了剩下的三瓜两枣争成了乌鸡眼,都恨不得铲除了他这个,如今和霍家关系最紧密的嫡支。
等到心中牵挂的襄宁公主,终于辗转打听到夏泓欢的下落的时候,他已经被毒打得不省人事。
王孙公子,比街边乞丐还不如。
……
襄宁公主吹了吹粥,完全没意识到碗里的东西早就凉得不必再凉,纤细手指颤抖着将汤匙送到了他的嘴里。
这张嘴平日里怼人的时候可厉害了。
刚到崇文馆的那段日子,大梁其他地方的那些人抱成了一团,和京城中子弟并不和睦,还有屡屡挑衅的。
就是这张看着削薄的嘴唇,骂哭了至少五个王侯世子。
可现在却连东西也吃不下。
小公主越想心里越难怪,忍不住骂道:
“倔种,都到了这个地步,你服个软会怎么样呢?也不会被人打成这样……”
听小厮说,他就是遇上了建江王世子手下的人,才会被打成这样。
当时,建江王世子显摆自己射艺厉害,把京中子弟好一番嘲讽,就是夏泓欢站了出来,和对方比试,不仅赢了个满堂彩,一手连珠箭,穿飞了世子头上的帽子,吓得世子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据说那之后好久,建江王世子都不敢骑马了。
两个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了下来。
冰凉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少年人布满了伤痕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