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个仆人,从没有谁见过像今天这样惶恐焦急的逸王殿下。
楚欢隽大步跨入府邸大门门槛之时,门口几个守卫皆是被吓得一惊。
逸王殿下不过去了江南几日,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满身是血不省人事的少女。任谁见了心里都怵得紧。
没有人知道逸王此行是去做了什么,更无人敢问他怀中的少女是谁。
满园佣仆只知道赶紧跟上楚欢隽的脚步,懂眼色的便争着抢着干活,去备药的备药,去传医师的传医师。整个逸王府都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无人开口,但所有人都能隐约猜测到这个受伤少女身份的不一般。
楚欢隽快步如风,抱着桃杳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快去通传宫里王太医,只有他信得过。”
楚欢隽一边吩咐旁边的小厮,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桃杳放到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
似乎又想起什么,楚欢隽又赶紧将那小厮唤回来,仔细叮嘱道:“对了,千万记得提醒王太医,带上宫里最好的愈骨药。一刻也不能慢,快去。”
小厮应答一声,知道这事不可耽搁,一阵疾风也似地快步跑走了。
楚欢隽蹲在床边,仔细地观察着桃杳的脸色,发觉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苍白得令人害怕。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用力得几乎要将两只手掌死死合嵌,永远地扣在一起才好——
楚欢隽是如此清高自傲、目空一切的人,连他自己也讶异,他居然也会心痛、也会惧怕。
他本以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练就一副又冷又硬的铁石心肠。无论有谁用多滚烫炙热的真心来对待他,都不能捂热,都不能感化。
他曾经那么骄傲地对她说,他的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
可现在,分明是他亏欠了她许多许多。
楚欢隽阖上双眼,似乎又能想起那段已经很遥远的回忆。
桃杳不知道的是,其实时桃杳与楚欢隽,在十五年前便见过一面。
楚欢隽比时桃杳年长三岁,十五年前,时桃杳不过才三岁而已。
就算原来的时桃杳还活着,恐怕也记不清他们的初遇了。
那时候,时桃杳也还不叫时桃杳,她在漠北有一个拜月族名字——阿诺。
拜月族,是漠北的一个以游牧为生的小族,传闻其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在一场大旱灾害中灭族了,就算还有后人留存下来,也全都隐没在别的族群当中,皆已音信杳然。
拜月族之所以叫拜月族,是因为他们奉月亮为最至高无上的天神,而在大漠中常有狼群对月长啸,拜月族便将崇奉之情寄托在狼群身上,将狼视为月神的图腾。
久而久之,拜月族逐渐与狼群为伍。传言拜月族人以饲养狼兽为傲,若有人能与狼王同吃同住,缔结盟约,那人便会被簇拥成为整个拜月族的头领,享受所有族人的拥戴。
曾经的阿诺,便是拜月族头领阿依罕最骄傲的女儿。
那一年,楚欢隽是第一次随着父皇出宫,远行至漠北边城游猎。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六岁的小皇子仗着自己平日里在皇家围场里的那丁点狩猎经验,竟敢偷偷从马厩里牵走了一匹最快的马,绕开所有守卫的视线,单枪匹马便深入了大漠。
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只当这天地都是他的游乐场,没心没肺的在大漠里游荡到深夜,才发觉这大漠流沙千变万化、地形变幻莫测,他分明还记得来路的模样,该要返程的时候却早已分辨不清怎么走了。
就在小皇子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迷失在这漫漫黄沙中之时,忽然听得不远处的沙丘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
他循着月光望去,看见沙丘上站着一抹小小的人影——确切来说,不止是人,还有一只……狼。
哨音落下后,又传来狼的长啸。
那狼嚎听起来像妖魔鬼怪在哭,很是阴森恐怖。
任是小皇子再怎么胆大,也抵不过天性里对猛兽的恐惧。他急忙扬鞭回马,想赶紧离开这片土地。
可无论他怎么跑怎么逃,那身后的哨音和狼嚎却好像越来越近。
忽然,他眼前扬起一阵狂沙,紧跟着便传来狼的低吼。
小皇子连人带马翻滚在地,一时间六神无主,惊恐中,他不由得按住腰间挂着的那把折扇。
这并不是寻常的折扇,它由宫里最好的匠师打造,根根扇骨凿空,内藏暗器毒针,只要轻轻按下扇柄处的机关,那些淬了剧毒的银针便会如飞弹一般弹射而出——
所到之处,无论是人是鬼,都能杀个寸草不留。
他用毒针射穿了那匹狼的一只眼睛。
狼受了惊,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便愤怒地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那熟悉的哨音又响了起来。
吹哨的人似乎通晓驱策狼兽的诀窍,那哨曲颇有节律,一会儿短促一会儿高亢,竟然真令狼停止了动作,逐渐平息下来。
无论过去多少年,楚欢隽依稀记得,那一夜月明星稀,大漠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像一片波澜壮阔的银色的海。
驱策狼王的女孩,身上披着和狼一样的毛皮裘衣。
她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蓬草一般飞扬在狂风中,遮不住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说的话不知是哪里的语言,他听不懂,也或许,她说的那些根本算不上是语言。咿咿呀呀的乱说一气,怎么说全凭自己高兴。
虽然听不太懂,但他还是大概记得其中的意思。
她告诉他,她叫阿诺,是拜月族的圣女,她有个很厉害的父亲,很温柔的母亲,还有个英勇的哥哥。
她的生活自由自在,就像眼前这片广阔无垠的大漠一样。她笑眼弯弯地问他,他在中原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虽然他射伤了她的狼,但她没有生气。她领着他走出大漠,回到了边城。
皇子正要回头告别感谢的时候,女孩和那匹狼早已经消失在风沙中,无影无踪。
隔了好些年,楚欢隽每每再想起那个夜晚,总是努力地想要记起女孩的模样,想找到她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可是记忆就好像漠北的流沙,随着时间的风沙掀过几番,便回不到最初的形状了。
楚欢隽想不起来那个年幼的女孩长什么样子。
他也不是没有再回到漠北,再深入那一片荒漠。只是时过境迁,他就算有心去寻,也寻不到蛛丝马迹。
往事如飞絮,渐渐落入尘埃。楚欢隽收回飘飞的思绪,目光又重新落在桃杳苍白的脸庞上。
她紧闭着眼,两扇浓密乌黑的睫毛微微颤抖,其间还凝挂着许多泪珠。
“原来你睡着是这个样子。”
楚欢隽忍不住再靠近她一些,更仔细地欣赏她漂亮的五官。
桃杳醒着的时候,这双眼睛总是亮晶晶的泛着光采,看起来天真得要命。
她明明在时府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可她从来没有与谁抱怨,日日穿着件洗得掉色的衣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髻,但她总是那样神采飞扬。
就算第二天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她也可以一身男装跑到大街上逛灯市,心比天大。
可她又似乎不是看起来那样没心没肺,她偶尔神情凝重,认真地告诫楚欢隽,要他做一个好人。
“是你么?”
看着桃杳沉睡的脸,楚欢隽轻声呵出这么一句疑问来。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