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之巅,记无双站在岸边黑色的岩石上,看着下面熊熊燃烧的岩浆,她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眼底是悲怆的,可是眼神是平静的。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岩浆之中,分外刺眼的黑色巨石。
她的母亲就被困在那块石头之中。她扬起手掌,手心泛出丝丝缕缕黛蓝色底的黑烟,万恶之气似乎能够感应一样,穿越火海去到了那块黑石之上。
“母亲,我该怎么办?”记无双喃喃道。
记无双离开了魔界,她踏过往生花,一路往上来到了人间。她猜测陈松就葬在白灵山附近,果然,她没有费很大的劲儿,就找到了陈松的坟。
新坟日落松声小,旧色春残草色深。新立的坟并不多,追随着新翻的泥土的味道,记无双来到了白灵山下,隐蔽角落一处的坟冢前,她看到坟冢前的石碑上只刻着“陈松”二字。
记无双认出了这是白琬璎的字迹,应该是白琬璎将他葬在了此处。也对,就陈家阿公那样子,陈松是葬不进陈家祖坟的,恐怕他父亲家的祖坟也进不去,只能徒留在这荒山野岭。不过这样也好,陈松本来就不喜欢他们,死了也不用再看他们那副嘴脸。
手腕上的子母环叮咚一响,盈盈整个人都从子母环里出来了,她脚点地,发出很轻微的水声,她再也没有跟记无双说话时候的轻松,表情难以形容,手抚上陈松的石碑时,眼泪已经坠落了下来。
“父亲,你终于休息了。”盈盈轻声说。
记无双的心情十分复杂,她很少和一个人相处的那样好,她喜欢听陈松在她耳边温柔的说话,她喜欢他说相信自己的样子,她喜欢他用看孩子一样的温柔眼神看自己,那是她的生命中不曾拥有过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有一滴泪划过她的脸庞,悄然坠落在地上。
留给她们悲伤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记无双低头间,耳朵突然动了一动,她听到脚步声,很轻但是很快!应该是有人朝着她这边来了。
她倏地抬起头来,先将盈盈拽了过来,盈盈感受到她的紧张,赶紧抹了一把眼泪,钻进了子母环里,记无双本想自己也逃走的,但是对方太快了,记无双刚要施法,就看到了叶予尘的脸。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叶予尘是一路追她来到这里的,对上她略显惊讶的眼神,以及脸上明显还未干涸的泪痕,他表情有一秒钟的停滞。他显然没有想到,记无双这样的人,会为陈松哭泣,她对陈松难道不是只有利用吗?她与他相近,难道不是只为了恶器吗?
她脸上的泪告诉他,可能他又猜错了,也许……也许她对他有真情……
“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不会是跟着我来的吧?”记无双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
“才发现吗?”叶予尘眼神闪过瞬间的失落,他抬眸看向记无双,眼神有她没能读懂的怨与恼。这样的神情不应该出现在叶予尘这样的君子身上。
“我一直守在魔界入口,我猜你得到恶器后,就会马不停蹄地回魔界,所以我就在两界交界处等着你。果不其然,你回了魔界,你一出来我就看到了你,只是没想到你脚步这么快,我还没得及拦住你,你就着急地离开了。”
“而你如此着急地赶来…………来为给陈松吊唁啊?”他说着看向了陈松的石碑,那是白琬璎和他给陈松立下的,他熟悉的很,只是这时他眼神分明有些复杂。
记无双则眯起了眼睛,她真是大意了,竟然没有发现。她回魔界这一趟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以至于她忘记了自己还被这位玉青山修士针对着她,跟她不对付。
“不可以吗?我为我的情人吊唁,我是他的未亡人。”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叶予尘看向了记无双,“你别藏了,我知道你发现了恶器,你非要带陈松走也是为了恶器,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子母环吧?子母环在青蛟的体内?”
“…………”
记无双顿了顿,叶予尘确实也不是好糊弄的,她手臂稍微微往后一藏,袖口遮住了手腕上的玉环,她抬眸瞧着叶予尘。
“蛟龙的力量你也是知道的,我没法进入它的身体,子母环到底存不存在于它身上,我没法肯定。”
“你没拿到子母环?”叶予尘诧异。
记无双反而笑了,“原来我在你心中这样厉害啊?能够将你和白灵山门主都降服不了的蛟龙降服,还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带走子母环。”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言语尖利,你对白琬璎对陈松……对认识几天的陈松,对你利用的陈松都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为什么对我不可以?”
“因为…………”
“因为我是修士吗?”叶予尘打断了她,“白琬璎也是修士,我见你也没有多少顾忌,还是因为你曾经骗过我利用过我,我看着你对陈松也不是真情实感啊,为什么都肯为他流泪?要是哪天我魂断某处,你恐怕也不会为我流泪吧?”
“…………”
叶予尘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但是他的话却像是一个个钉子扎进了记无双的心中。她抬起眸子看向叶予尘,她其实很少这样认真地注视过他,她总是躲开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有对魔族的忌惮、对她一个品德不够高尚之人的鄙薄,但记无双也能感受到,还有一点挣扎过后的无法拒绝。
她想起了盈盈曾对她说的话:“他明明无法控制地被你吸引,但是排斥真正的你,拒绝你的魔族身份,想要改变你,想要你附和他的道德观,忽略你作为魔族之人,不得不前进的真正原因。”
“…………”
记无双叹了口气,她竟然有一瞬间认输的眼神在,她将她一直面对任何人都整装待发的战斗盔甲暂时卸了下来,她的眼神柔了下来,看着叶予尘。
“你想要我回答什么呢?”记无双说:“你确定,你能承担我的答案吗?”
如果我说我会,我也喜欢你,你是会欣喜若狂,与我拥吻。还是陷入更深的纠结呢?正如记无双所言,叶予尘无法承担她的答案,如果没有答案,就只是目前的纠缠,如果有了答案,那就是更深的纠缠了。
记无双无法承担,他叶予尘,怕是更承担不了。
“…………”叶予尘的眼神果然慌乱起来,也许他是太过于在意记无双和陈松之间了,所以才会失控,他不应该这样追问记无双的,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承担的资格,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是记无双先他一步开口了。
“我没有七八岁前的记忆,有记忆的时候应该是八岁,我还记得我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魔王,我看到了他焦急和戒备的眼神。那时我被绑在魔界之巅边的一块黑石上,面前是汹涌沸腾的岩浆渊,周围翻涌着无数的黑烟。我的身上都是小豁口,那些黑烟从我身上蔓延出来。”
记无双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她还记得万恶之气从她体内钻出来时,那种五脏六腑都被腐蚀焚烧的剧烈疼痛的感觉。
叶予尘表情凝重,眼角溢出一丝心疼,他想起了记无双手掌心萦绕的若有若无的万恶之气,万恶之气极具腐蚀之力,连人魂仙魄都会被其侵噬,能在恶气之中活下来的,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是万恶之气吗?”叶予尘有些不敢相信,“你在恶器的攻击中存活了下来?”
“是。”记无双没有隐瞒,她抬头看向叶予尘,“魔界曾经也发现过一件恶器,凶狠无比,被紧固在魔宫的最深处。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我知道,是我不小心去了那里,破坏了封禁,导致恶器失控,将整个魔境搅动地天旋地转。”
记无双眯起眼睛,她还记得魔境天翻地覆的样子,岩浆倒流,魂魄乱飞,到处都是被万恶之气淹没的魂魄尖利的绝叫,她感觉整个大脑都在嗡鸣,我都记不起那恶器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它被汹涌的万恶之气包裹着,朝着自己而来。
“那恶器很小,被黑烟包裹着,从这里…………”记无双捂着自己的胸口,“直接穿透了我的心脏,进入了我的身体,那种全身血液都在沸腾的感觉,好像下一瞬间,我身上的所有血水都会蒸发干涸,整个人都会碾为齑粉。”
“…………”叶予尘紧紧皱着眉梢,表情十分凝重。
记无双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因担忧而有些急切的眼神,“这个时候,父亲说,是我的母亲,玄天神女在我整个人爆裂化为齑粉之前,进入了我的身体,控制住了恶器。但恶器一进入心脏必然要吸噬掉此人的肉身与魂魄。”
“我的母亲,没有一丝的犹豫,她吞噬了金丹一般的整颗恶器,然后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坠入了魔界之巅的火海。无数沸腾的岩浆将她与恶器一同吞没,压制住了恶器的失控,可是她仙骨尽毁,魂魄被腐蚀,父亲用尽了手段才留住了她的一缕残魂,但是即便是一缕残魂,也永生永世不得离开魔境火海,受尽焚炙,但凡离开便会魂尽魄散。”
叶予尘没想到记无双会有这样的往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由得往前,忍不住伸手擦掉,她眼角坠落的泪珠。
“我被万恶之气淹没,处在生死边际,父亲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不惜用了半生魔力,吸取魔境无数人的气术,甚至还折了玄湮半根魔骨才勉强维持住我的生命,保住我完整的魂魄。尽管苏醒后的我,什么都不记得,像是重新活了一次一样。”
记无双突然苦笑一声,“事实上,也是重新活了一次,得到了一条全新的生命,这条生命是整个魔族都用尽了全力,才保存下来的。我的生命,不只是我自己的,也是整个魔境的。”
叶予尘:“…………”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之中有某种坚定,她看向了叶予尘,叶予尘被她的眼神震慑得一颤,在她脸上的手,也下意识收了回来。
“所以你与玄湮是永远不会分开的…………家人。”
“嗯。”
叶予尘有点苦涩,她曾说过,谁对她好她就会对谁好,玄湮给过她半根魔骨,所以无论发生什么,玄湮都会排在前面,不管他有没有曾抛下她过,在她的人生里,玄湮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喜欢用“家人”这个词,骨血相连,他们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但是一根魔骨让他们永远捆绑在一起。但他们又不是亲姐弟,也许会在时光流转中,无法分割的人成为最亲密的关系,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说书人常说的话本故事中,眷侣纠葛的男女主人公,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而自己,不过是他们故事中,最没有牵绊,甚至同仇敌忾的敌对势力。
“那陈松呢?也是家人吗?”叶予尘不太相信。
记无双却垂下了眸子,眼神之中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她看向了陈松的墓碑。
“我父亲非常爱我,这一点我无比坚信,不然他也不会为了让我活下来而做这么多的事情,但是……”她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想提及,有点烦躁的指尖,掐了一片树叶,两指之间来回搓动。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他会对我有些疏远,他不是说我是魔境最珍贵之人吗?不是耗费了无数精力才让我活下来吗?可是他对玄湮都比对我亲近,不过后来我也明白了。”记无双垂眸。
叶予尘看向了她,只见记无双幽幽地开口,“他对我是有埋怨的,如果不是我的失误,造成了恶器失控,母亲也不会肉身尽毁,魂魄难以存留。我失去了母亲,他失去了妻子,只是他不好把埋怨的话说出口。也许在他心底某一处,他宁愿当时魂飞魄散的是我,而不是他的妻子。”
“我听过魔族很多人说过,他与王妃无比恩爱,王妃甚至为了他背叛神族,应该是他最为珍贵的人吧,如果他有选择权的话,如果他有…………”
接下来的话,记无双不想说了,她的眼神深处,有痛苦纠结和不甘,但是她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决绝。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罪自己,其实…………”
“你不用安慰我、”记无双猛然抬起头看向叶予尘,“这种虚假的没有任何力量只是好听的话,不用跟我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脆弱,无论如何,既然我活着,我就要活下去!因为活下去,才能弥补曾经犯下的错,才能赢得想要的人!”
她记无双是一定要集齐七恶器,救回自己的母亲,这一句话她没有对叶予尘说,但是她心底一日比一日要坚定。
叶予尘怔了一下,他看着记无双眼神之中无比的坚定,反而恍惚了一下。
如果他拥有着记无双这样的故事,他会像她一样坚强吗?还真不好说,他的师父玉青门主曾经跟叶予尘说过,说他足够善良却有时心软,只有无比坚定的人,才能得到他想要的,而善良普世的人,会心软放弃一些东西。
“我承认,我渴望父爱。”记无双非常坦诚,“陈松的出现,让我体会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我羡慕她,羡慕他的女儿,羡慕他那样温柔地对待她,开解她,让她既保留着少女的天真,又可以成熟理性地看待一切,这是我不曾拥有的。”
“…………”
叶予尘看向了记无双,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如记无双所说,说一些好听但是虚假的话,没什么力量。
“但也仅仅是一点羡慕,一点想要感受那种温柔的冲动。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对养成我这样的人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好指摘的。我羡慕盈盈身上的美好品质,但是记无双只能是记无双,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也不会成为别人。 ”
记无双看向了叶予尘,“所以,我对陈松确实有类似父亲或者家人的眷恋,但这份情感也只会停留在原本应该的位置。”
原本应该的位置…………
叶予尘莫名觉得这几个字有点刺耳,他对上记无双的眼神,她好像只是在说陈松,又好像在暗示其他。叶予尘一时间无法判断,他摸不清楚记无双的意思,看不透记无双的眼睛。
白琬璎说得对,也许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记无双,自己不曾知道她的成长故事,也没能理解她的目的,只是浅显地将她对恶器的追逐,归结成魔族与仙门之间的争斗。虽然记无双没有明说,叶予尘也感受到了,她寻找恶器,八成与她的母亲有关。
七恶器集于一体,可以产生毁天灭地的力量,但是也可以重塑三界。他的师父玉青门主,曾经在玉青山与神界沟通的天柱上看到过预言。七恶器集成时,可以重塑三界,重塑时间,更别说重塑灵魂了。
“抱歉。”叶予尘突然间开口,他抬眸看向了记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