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一亮,宋辞便策马来到两人约定的地方,却见苏若清早已等在了树下。
他今日穿了一件银白色云纹刻丝锦袍,外披秋波蓝织锦羽缎斗篷,更显温润。
宋辞收回视线,将马拴在一旁后便提枪走了过去。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她明显看清了他眼底的笑意。
“你想看哪一套枪法?”
苏若清闻言思索了片刻,道:“就练你平素最擅长的那套吧。”
宋辞微微点了点头,“也行。”
说罢,她便握紧手中银枪,在树下挥动起枪来。
起初,宋辞的动作虽快但还比较缓和,随着时间的逝去,她的势头愈发迅猛蛮横,就连眼神也愈发凌厉起来。虽然此刻只有她一人在场,却让人生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
……
树下的动作惊动了枝头盛放的梅花,簌簌而下。苏若清看着眼前的场景,眸色微沉。但宋辞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冷鸢上,所以并未察觉。
随着最后一个招式的结束,苏若清立刻鼓起掌来,赞道:“百闻不如一见,宋家枪法果然名不虚传。”
宋辞闻言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她将冷鸢背在身后,深呼了一口气后缓缓走到他面前。
苏若清笑着看向眼前的女子,问道:“不知姑娘方才舞的是哪一套?”
宋辞淡淡回答:“望月。”
“望月?”苏若清似是有些意外,他偏头看了宋辞一眼,思索片刻后还是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曾闻‘望月’一式最为迂回柔和,但我方才观姑娘的枪法,除了开始的几招外,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反而有雷霆万钧之势。”
“没错。”见他提到了这点,宋辞也没藏着,将自己多年习武的见解和盘托出:“望月确实比较迂回缓和,但……”
她微微一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继续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望月一式之所以柔缓,一是因为要留存体力,二是因为在摸不清对手实力时需要先观察了解其招式,然后找出应对之策。这也是为何我先前枪势缓和的原因。”
“但观察不一定非要慢,主要还是要结合自身情况。我的风格向来迅速凌厉,若规规矩矩的出这一势则可能会因为跟不上自己的节奏而漏洞百出。如此,反而不好了。”
“当然,最后看的还是自身的理解和掌握,融会贯通才是最要紧的。毕竟有句话说的好,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苏若清闻言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说罢,他笑着望向宋辞,眼神中尽是赞赏和钦佩。“宋姑娘果然厉害,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解,真是难得。”
宋辞闻言笑了笑,只是想到往事时心中略有些伤感。“你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不明白我曾经历过什么,若是日复一日的练习对战还无法领略到这点,当真是愚人了。”
谁知苏若清听了后却摇了摇头,“那也是要看天赋的,就拿姑娘方才的望月一式来说,若资质平平,纵然练上成千上万遍也只是比之前熟练快速了些罢了,根本不可能发挥出那么强的气势。”
宋辞抿唇不语,但心里却是开心的。她轻咳了一声,抬头望向面前的人。“听说这里有处梅花开的尤其好,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话音刚落,宋辞似是觉得这话问的有些不妥,但说出话怎可收回,纵然觉得唐突也只得认了。
听到她主动邀约,苏若清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诧异,但不过片刻之间便已恢复如常。他低头瞧了一眼宋辞,笑着说:“好啊,佳人相邀,荣幸之至。”
……
两人沿着这条河走了许久,但并没有找到宋辞说的那个地方。其实哪里有什么开的尤其好的梅花,只不过是宋辞为了多与他相处随口说出的借口罢了。
而苏若清久居盛京哪里又不明白?只不过也是抱着和她多待一会儿的心思、所以故作不知罢了。
……
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向前走着,就在快要走到梅林尽头的那一刻,她突然开口问道:
“你有心仪的女子吗?”
“啊?”苏若清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间怔在了那里,待反应过来后忙道:“没有。”
“为何?”
“没有遇到喜欢的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嗯……”苏若清抬起头思索了片刻,如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说罢,他垂眸看了一眼宋辞,笑道:“姑娘这个问题真是难住我了,毕竟不太好回答。倘若你喜欢温柔的,但最后发现他其实并非如此,温柔只是他的假面,那你还会喜欢吗?”
宋辞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认真想了片刻后才回道:“人本来就有许多面,好或不好也不是仅凭一己之言便能判定的。若是我真的喜欢一个人,不管他怎样,我都会喜欢。因为我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若他是你以为的仇人之子呢?
这个问题苏若清没有问,因为他知道,一旦他问出口,以她的聪慧必然会有所察觉。
这件事情,不能突然被她知道,还需慢慢让她接受才是。
想到这里,苏若清笑着看向了她,缓缓说道:“所以我觉得喜欢是没有限制的,因为你喜欢谁,她就是什么模样。”
宋辞闻言也笑了,“你说的对。”
……
见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又突然冷了下来,苏若清斟酌片刻后问道:
“姑娘会画画吗?”
“……”
听到‘画画’二字,宋辞面色微僵,抬头瞥向身边的人,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她平生除了刺绣外,最头疼的就是画画。当初若不是那老妖婆欠了她一个承诺,恐怕她都出不了那画堂。
但这些她当然不会告诉他,于是就直接当作没听见给无视了过去。
苏若清似乎也明白了过来,于是又换了个问题问道:“姑娘喜欢看什么书?”
“史书。”
“哦?”苏若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笑了笑,回道:“读史使人明智,怪不得姑娘如此聪慧通透。但是……”
他看向宋辞,想到近来发生的事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轻声叹道:“慧极必伤,有时候活的太明白了也并非什么好事。”
宋辞闻言点了点头,“我明白。”但她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道:“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苏若清笑了笑,回道:“与姑娘一样,也是史书。”
……
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走着,说着,直到天色渐黑才分别开。临走时,宋辞突然转过身问道:“明日你还会过来吗?”
苏若清听后回过身笑了笑,“姑娘枪法绝妙,若我不来,岂不是可惜了。”
宋辞闻言嗤笑一声,“你倒是挺会找理由。”
苏若清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
自那以后,无论刮风还是下雪,宋辞每日都会去往梅林,而苏若清也经常去看她练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要迎来除夕。
……
*
窗外又落下了一场雪,苏若清坐在窗边静静看着,书案上平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宋辞”二字,用墨迹圈着。
这时凌风走了进来,恰巧看见苏若清手里拿着一把伞。
“殿下今日还要出府?”
苏若清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一旁的纸上。
凌风见状瞥了一眼书案上的字,思索许久后才问出了声:“殿下是喜欢上了宋姑娘吗?”
苏若清闻言一怔,他抿了抿唇,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名字上,什么也没说。
“殿下,皇上忌惮宋家已久,又一直提防着您,这种时候,可万不能做傻事啊!”
“民间都说‘文以白为首,武以宋为尊’,由此可见,宋白联姻乃是大忌,凌风知道殿下敬重国公夫妇、所以想帮宋家一把,但也要考虑考虑自身啊!”
苏若清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流露出一丝不易人察觉的伤感。他轻叹了口气,声音坚定又认真:“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凌风不语,只是望向他的眼神多了分悲伤和乞求的意味。但苏若清却无视他眼中的情绪,平静的说:
“安北郡王夫妇殉国,父皇势必会拿宋辞的婚事制衡宋家。宋氏一门忠义,阿朝更是与孤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于情于理,孤都不能坐视不理,眼看着她步入漩涡而不自知。”
“宋氏势大,父皇必不会让她嫁于世家之中,更不可能下嫁,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入皇家,或者说……”
说及此处,他突然停顿了下来,眼神复杂。凌风跟在苏若清身边多年,见此立刻明白了过来,但心中却大为震动。
“殿下觉得,若皇子中没有适合的人选,皇上会让宋姑娘入宫?”
谁不知道皇上与安北郡王一同长大,难道他还会纳他的女儿为妃吗?凌风不敢相信。
尽管不想面对这个猜测,但苏若清还是点了点头。“并且,这还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有孤这个太子在,若父皇将她许给别的皇子,且不说会不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届时百官因势站队,储君之争是绝对不可能避免的……”
说到这里,苏若清叹了一口气。“这不是父皇想看到的局面!所以,只有三种结果。要么做皇妃,要么做太子妃,要么她直言面圣、终身不嫁。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最大一些?”
凌风久久没有回答,直到许久后才道:“可宋姑娘嫁给别的皇子皇上尚会忌惮,若为太子妃……”在他眼里岂不是形同想要篡位。
他没有将这话说出来,但苏若清又岂会想不到。
“皇上不会答应的。”
“孤明白。所以,孤会让宋辞先爱上孤,只有这样,才能占据主动。”
“可您一直瞒着宋姑娘您的身份,若她知道了……”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孤会弥补她的。”
说完,苏若清也没在原地久留,撑着伞便离开了。
*
因中间说话耽搁了些时间,等他去到梅林时,宋辞已经在树下练起了剑。她的动作敏捷又迅猛,招式复杂多变,再加上极快的速度,非仔细盯着才能看清不可。
察觉到有人在旁边看着,宋辞像往日一样稍稍放缓了动作,这才让他看的轻松了些。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宋辞突然收起了剑。苏若清有些不解,用眼神询问。
宋辞笑了笑,解释道:“每日都做同样的事情太无趣了,我们比比赛马吧。从这里到桃山,谁先到了就算赢。”
苏若清闻言也有了些兴趣,笑着道:“好啊,只是我马术不精,可能需要宋姑娘多让让我了。”
任谁都能听出这是示弱打趣的话,可宋辞却摇了摇头,神色颇为认真道:“这可不行,我不会放水的。”
说罢,她走到一旁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利落的上了马。苏若清见此也只得先骑马走到她身边。
“既是赛马,总要有些彩头才行吧?”
宋辞想了想,道:“不是说一诺千金吗?我现在身上除了这把剑外也没别的东西了,不如就许对方一诺吧。”
苏若清闻言却笑了笑,“姑娘好像已经欠在下一诺了。”
宋辞嗤笑一声,侧目望向他。“就算欠你再多承诺,我也还的起。不过……”
她轻笑了一声,“你也要先赢过我才行啊,现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早了些?”
苏若清闻言也笑了起来,温声道:“我尽量。”
……
随着一朵梅花的落下,两人策马往桃山而去。由于快至年关,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所以两人都跑的极快。
最后,还是宋辞以半里之遥险胜。
待下了马,宋辞还没平复好呼吸便转身望向了身后的人,微微喘着气道:“你这人也太谦虚了些。”
苏若清闻言笑了笑,“但还是技不如人,败给了姑娘。”
说罢,他看了宋辞一眼,笑着问道:“不知姑娘想要在下做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
两人分别时,天已经有些暗了下来。宋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思索许久后道:
“明日,我有话要告诉你。”
“什么话?”
宋辞闻言不悦的看了他一眼,“你明日就知道了。”
说罢,宋辞就立刻上马离开了,徒留他一个人在风口里站着。
……
*
放宋辞骑马回府时,正遇上宋朝从府里跑出来。他神色有些慌张,看到刚刚下马的宋辞后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缰绳,还没等宋辞开口,他立刻翻身上马,留下一句“我有急事进宫一趟,晚饭不必等我了”便策马离开,只留下一路烟尘。
宋辞心中泛起狐疑,在他走后便去找了何跃和魏风。
“二位叔叔可知发生了何事?”
宋辞自从决定不再为朝廷效力后便开始寄情山水,雪月宗的一应事物便都交给了青姝打理,就连何跃与魏风都让她留给了哥哥宋朝,因此今日遇上如此慌张的宋朝,她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
何跃与魏风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凝重。
“禹州出事了。”
“什么?”宋辞心中一个咯噔,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宋辞看着魏风,魏风避开了她的视线,因此她只得看向何跃。
何跃知事情无法瞒住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前日接到急报,北胡拥立了新可汗,知晓国公身陨的消息后,意欲集结兵马再度举兵南下。今日清晨,一伙自称是禹州的难民进了盛京城中,逢人便说北胡要踏破禹州城再犯玉关。还说国公身死,是因为你私自带兵离开禹州城。”
“一天不到,流言四起,这几人虽然已经被抓,但不少百姓被煽动已经去到了皇城外要求皇上给一个说法,说……”何跃声音有些嘶哑,一脸心疼的看着宋辞,“说宋辞一介女流,不听帅命私自带兵离开,延误战机害国公殒命,其罪当诛。”
说完这些话,何跃背过身去,似是不忍再看。魏风眼眶泛红,伸出手拍了拍宋辞的肩膀,“孩子,咱们不听这些流言。”
泪水在眼中打转,就连她的嘴唇也止不住的发抖。
为了不让两位叔叔担心,宋辞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止不住的悲凉。她没有想到,这等传言居然也会有人相信!
宋璟夫妇新丧不久,宋辞头上的白花都未摘下,这些人居然说要宋辞的命!
“他们怎么对的起国公啊!”
由于太过悲愤,何跃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他低声喃喃道:“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啊!”
“做什么?”宋辞目光冰冷的看着门外,“自然要我的命啊。”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任何人都能听出这平淡下隐忍的怒火。
宋辞嘲讽的笑了笑,转过身向两人告别。
“这件事情我明白了,告辞。”说完这句话,不等两人开口她便立刻离开了这里。
何跃魏风见状对视一眼,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