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伦斯看着眼前的花枝,伸手掐断了它。
还未完全盛开的洁白栀子花被她毫不留情地摘了下来,几下就被撕得粉碎。
她抬手将零乱的花叶扔进了树丛中,不久它们就会变成土地的养料,仿佛从没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她斜坐在行廊两边的灰色石凳上,倚靠着立柱,凝望着天空中孤寂的月轮。
今晚的月光不是特别明朗,天空中缠绕着如烟如雾的薄云,一如她灰败的心情。
她正想抬起手环看看时间,这时,行廊的另一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朝这边走来了。
“没有让你等太久吧,弗洛拉?”一张中年女人的脸从黑色的兜帽中露了出来。她眼窝凹陷,面色发黄,似乎常年生活在劳累中。
听见这个称呼,弗洛伦斯的睫毛轻颤了几下,她堪称冷酷地说道:
“我不是说过,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要随意给我传信吗?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最近的巡查非常严格。”
女人低下头,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安地搓了几下:“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弗洛伦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又是这个理由,你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在泰芙努特宫附近看到我,为什么从来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女人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别这样,弗洛拉,好歹我也是你的外祖母……”
弗洛伦斯很想告诉她我的母亲是德丽莎女皇,但看着女人惶恐的脸,她只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或许还有难以言喻的悲伤。
女人名叫莫娃·莫里森,是阿蒙拉宫中一名普普通通的打杂侍女。
但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女儿。琳赛·莫里森,曾经是艾伦三世的妃子,为他诞下一女,也就是弗洛伦斯·K·圣奥尔本斯公主。
琳赛在弗洛伦斯很小时就去世了,说起来,她死亡的原因跟瑟西也有点关系。
艾伦三世不是一个注重女色的人,他虽然喜好玩乐,但更多的精力都放在狩猎与拳击上,因此后妃的人数其实并不充裕。
在早年,后宫中是德丽莎一个人的天下,在格蕾丝出生以前,宫中甚至拉不出几个受封了品阶的妃子,而这也显得后来横空降世的瑟西是如此扎眼,直到她失踪的前一刻,都一直饱受关注。
琳赛的出现比瑟西要晚,据说她与瑟西的长相有些相似之处,先皇在福斯特花园中散步时一眼就看中了她,很快她就生下弗洛伦斯,在泰芙努特宫中安静度日。
弗洛伦斯并没有见过那个风华绝代的瑟西夫人,她只在后来的资讯中看过她的照片。
平心而论,她觉得母亲与瑟西夫人长得并不像。瑟西夫人长相明丽,有着细而长的眉峰以及偏厚的红唇。她鼻梁挺拔,灰蓝色的眼珠仿佛宝石一样嵌在无瑕的脸庞上,笑起来时带着说不清的妩媚风情。
但琳赛的轮廓要柔和许多,她有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鼻头圆润,一双饱含天真的眼睛时常盛满谦和的笑意。
她也不像瑟西那样张扬,她说话时总是轻言细语,生怕吓到任何人。弗洛伦斯觉得她跟瑟西一点都不像,但只有她这样觉得是没用的。
她记得,那天好像是瑟西的生日。艾伦三世很早就为她在行宫中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生日聚会,日落时分,好几艘装饰着彩球与飘带的飞艇从麦卡逊宫向外飞去,那是艾伦三世带着瑟西前往行宫的专属飞艇。
连德丽莎都没有随行在侧,后宫中只剩下她与琳赛。于是她带着几名侍女与内侍官前来泰芙努特宫小坐,似乎有点抱团取暖的意思。
那一天,她的三个子女并没有跟在她身边,连最黏人的格蕾丝公主都没有一同前往泰芙努特宫。
弗洛伦斯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不会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只是那个时候她不懂,琳赛也不懂。
琳赛战战兢兢地为德丽莎奉上茶水,她出身贫寒,哪怕当了妃子也学不来瑟西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您有什么垂示吗,皇后殿下?”琳赛恭敬地问道。
德丽莎抬眼看了看四周:“真是个环境清幽的好地方啊,这里离福斯特花园很近吧,你还喜欢傍晚到那里去散步吗?”
琳赛就是在福斯特花园中遇见的艾伦三世。她不知道德丽莎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在满殿宫人的注视下,她涨红了脸。
“没……没有,我不是很爱出去走动,我一般都待在宫里看看书什么的。”她有点结巴地说道。
“是这样吗?”德丽莎并没有品尝琳赛端给自己的茶水,她轻轻合上了杯盏。
琳赛慢慢低下了头,她还是改不了做女官时的习惯。
德丽莎的脸上扬起笑容:“这么紧张干什么,坐下说话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琳赛勉强笑了笑,依言坐在了旁边的圈椅上。小小的弗洛伦斯跑到了她的身边,依偎在她的膝头,好奇地打量着德丽莎。
德丽莎和善地笑着:“这是弗洛伦斯公主吧?真可爱,瞧着比格蕾丝懂事多了。”
没有母亲会不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琳赛含笑回应:“皇后见笑了,她比较黏着我,一个人待上片刻就要哭闹个不停。”
“这样啊。”德丽莎意味不明地说,“也跟格蕾丝很是相似呢。”
这时,旁边的侍女们突然开始骚动,德丽莎八风不动,似乎预料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结局。
琳赛好奇地朝那边看去,还没等看个明白,一个黑影突然窜到弗洛伦斯面前,将她吓得跳了起来。
弗洛伦斯哭叫着从母妃的膝头跑开,一个不留神,她撞倒了一旁的圆桌,上面摆放的所有东西都倾倒下来,弗洛伦斯也跌倒在杂物中嚎啕大哭。
琳赛连忙走过去将小小的女儿抱在怀中,她轻声哄慰着弗洛伦斯,好一会,弗洛伦斯才安静下来,在母亲的怀中轻轻抽泣。
德丽莎在一旁看着这母女情深的一幕,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些比较容易伤到孩子的家具还是收起来比较好。”
琳赛这时才有空注意到那片狼藉,她惊魂未定地说:“是的,艾米丽,快带人把这里收拾干净。”
她看清楚了刚才吓到弗洛伦斯的东西,是一只黑猫,听说是皇太子殿下的新宠,经常会托付给母亲德丽莎代为照料。
还没等她想明白黑猫为什么会突然发狂,德丽莎就指着那堆倒下的东西说:“瞧瞧,那不是皇帝最钟爱的珐琅四明钟摆件吗?”
琳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座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精美座钟。
这个小型座钟通体镀金,用錾胎珐琅纹装饰,工艺精美,色彩淡雅,整点时还会发出清脆的报鸣。
艾伦三世很喜欢这类古色古香的装饰品,这个座钟是他随手放在圆桌上的,琳赛一直不敢乱动,没想到今天意外摔碎了,她顿时有点惴惴不安。
“这……皇后殿下明鉴,弗洛拉不是有意的!”她抱紧了弗洛伦斯,“是那只猫吓到她了,她不是故意的!”
黑猫重新窝回侍女的怀中,尾巴微微摇摆着。
德丽莎拨弄着手上的戒指:“琳赛夫人是在将责任推卸到一只猫身上吗?可是,撞倒圆桌的好像是弗洛伦斯公主呢,一只猫总没有能力将整个桌子掀翻过去吧?”
琳赛惶恐地看着她:“可是,这件事情有可原……”
她没想到一只猫的地位都能越过弗洛伦斯,她轻轻颤抖着。
“当然,我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她示意娜塔莉调出皇宫中的珍宝档册,“琳赛夫人只要赔偿相应的金额就好,我想皇帝也不会介意的。”
她的手指划过屏幕:“找到了,铜镀金四柱珐琅四明钟……嗯,当时在奥恰利拍卖会上是以9.1亿奥币的价格成交的。”
德丽莎笑吟吟地看着她:“赔偿吧,琳赛夫人,不能让管理珍宝档的内侍官们难办呐。”
琳赛感受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我……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弗洛伦斯察觉到母亲的颤抖,重新哭喊起来。
德丽莎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那可怎么办呢?你总不会要赖账吧?”
琳赛涕泗横流,甚至没有想到拖延时间,等艾伦三世回来再处理。
她跟弗洛伦斯像是暴露在猎场中的靶子:“我不……我不知道,皇后殿下……”
德丽莎移开了视线:“说到底,也是我管教不力。”
“什么?”琳赛混沌的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德丽莎的意思。
德丽莎似笑非笑地说:“弗洛伦斯公主如此失礼,我也有责任。她不应该再跟你一起闷在泰芙努特宫了,琳赛夫人。从今天开始,弗洛伦斯公主就跟格蕾丝一起在阿蒙拉宫学习礼仪吧,两位公主年纪相仿,也算有个玩伴。”
琳赛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了:“等……等等,皇后殿下!我愿意赔偿,我愿意赔偿,求您不要带走弗洛拉!”
娜塔莉尽职尽责地将赔偿页面举到琳赛面前:“付钱吧,琳赛夫人。损坏珍宝册上记录在案的物品可不是小罪,只让您赔偿已经是皇后殿下宽宏大量了。”
琳赛不顾尊卑,竟然揪着娜塔莉的裙摆苦苦哀求道:“求求您,弗洛拉知道错了,她知道错了,求求您让她留在我身边……”
娜塔莉为难地看了一眼德丽莎,不管怎么样,这都是艾伦三世册封的妃子,她可以不顾体面地拉扯自己,但自己却不能不给她这个脸面。
德丽莎眼皮都没抬一下:“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呢,琳赛夫人。我只是让弗洛伦斯公主来阿蒙拉宫学习礼仪而已。”
她轻蔑地瞟了琳赛一眼:“或许,您什么时候将赔偿款补上,弗洛伦斯公主什么时候就能再次回到泰芙努特宫。毕竟,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总不能还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吧?”
琳赛还在哭泣,德丽莎却已经没了耐心,几个力大的侍女上前将也在哭泣的弗洛伦斯强行抱走,离开了泰芙努特宫。
这也是弗洛伦斯最后一次见到琳赛。在她离开的三天之后,琳赛就在福斯特花园中一个小小的湖里溺水身亡。
她听见德丽莎同艾伦三世谈论过四明钟的事:“什么钟?哦,那个珐琅四明钟啊,被琳赛摔坏了?原来在泰芙努特宫,我还以为不见了呢。”
艾伦三世漫不经心地说道。
德丽莎的声音从纱帘后传来:“那毕竟是登记在册的珍宝,从新西南进献而来,我想陛下还是有必要知道这件事。”
艾伦三世往一旁的榻上一歪:“随便吧,新西南的商会进献了太多东西,坏了就坏了,你喜欢的话让考伯特从仓库里再给你调一个出来就行了。”
后面的话弗洛伦斯没有再听,那时候琳赛已经去世将近两个月。
一场在她母亲看来足以夺走性命的大错,原来只是德丽莎的自导自演。
原先的她不懂德丽莎这样做的意义。直到后来,莫娃找到了她,告诉她,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琳赛与瑟西略有相似的容貌。
被废太子波折搅得焦头烂额的德丽莎无瑕在前朝掀起新的风浪,但她隐忍的怒气却无法发泄,无权无势性格软弱的琳赛成了最好的出气筒。
据琳赛身边的女官讲述,琳赛是自己失足溺死的。但莫娃恨得咬牙切齿,她坚信一切都是德丽莎的手段。
她奈何不了任何人,只能欺负自己的女儿。莫娃老泪纵横,她特意疏通了一些关系,调到阿蒙拉宫服侍,只求有一天可以亲手手刃自己的仇人。
弗洛伦斯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对这一切有什么样的感觉。她离开琳赛的年岁实在太小,她记不清楚的事有太多了。
德丽莎将她安置到阿蒙拉宫后,她的待遇与格蕾丝谈不上天差地别,该有的一样不缺,她所没有的只不过是父母的疼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