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浩渺的湖泊一望无际,一道身影从湖面上空掠过,宛如一只轻盈灵活的白色飞鸟。
正前倾着身体往前飞行的季裁雪内心远不如外表那般镇定。
原本领着他前行的崔九重在大约半分钟前停下了,而他的身体却被操纵着继续往前飞去。他猜得到这意味着什么——这里已经接近岸边了,倘若乘风是守在岸边的,崔九重继续往前恐怕会暴露身形。
湖水与陆地的交线替代了水天相接的模糊连线,随着水岸的轮廓越发清晰,他心中不禁冒出一丝凝重的疑惑:纵然只有他一人飞去找乘风,那依然十分可疑啊。
他被控制着跌入湖中,时隔几个时辰后不但毫发无损,甚至可以说是红光满面地重新出现,这便足够引人怀疑了;更何况崔九重的真正目的是让他“邀请”乘风深入敌营……
他实在想不出,崔九重要编造出怎样的借口,才能让乘风豪不起疑地跟他走。
明知有诈却无法窥破阴谋的焦虑缠绕在他心头,他只期盼最好乘风根本就没守在岸边,只要他与乘风没碰上面,那不管崔九重布设了怎样的陷阱诡计,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很快的,他离岸边足够近了,近到他能够看清曲水亭牌匾上的题字。连绵不绝的水岸空无一人,静谧得像一幅铺展在他眼前的画卷。
他的速度开始放缓,直到最后,他停在了从陆地延伸向水中的那座栈桥的上空。
停止行进之后,那种被渗透感官的不适感就无法继续被视而不见地忽略了。
季裁雪能感觉到他的感官在被崔九重分享,他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东西都会事无巨细地、同样地被崔九重所感知。他的灵魂明明宿在他自己的身躯里,在此时却仿佛他的灵魂才是外来之客。
他或许应该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起码崔九重无法渗透他的大脑,崔九重窥探不了他的记忆,也看不到他此刻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的静默后,他从空中降下。脚踏实地无法给他带来安稳或踏实的感觉,他的视线正对着林荫浓重的森林,他没有看出任何异样——要么,乘风确实不在这里;要么,乘风把自己隐藏起来了。
后者意味着,最起码,乘风对突然现身的他抱有警惕。他只祈求这警惕能牢固些,甚至能进一步加深些。最好乘风能警觉到一直都不现身,或者当即离开这里。
心中的弦随着他走近森林的每一步而越发绷紧,最终在他感受到体内运转汇聚的灵气时,不安感达到了顶峰。
他蓦然抬起右手,灰绿色的灵气自他掌中绽放,眨眼间如大雾般侵入和笼罩他面前的森林,几乎可谓一泻千里。
隆隆声响自细微而逐渐放大。分明四下无风,他却看见那彼此掩映相接的树叶丛幅度越来越大地摇摆飘动。直到那成片的深绿林叶摇曳着聚成无边的海浪,季裁雪才意识到,不是风吹动了树叶,而是那些树木本身在摇动。
是他的灵气控制了这些草木,让繁密的根茎破土而出,让粗长坚固的树干像轻微至极的芦苇草一样摇晃。乍见天日的根茎如章鱼的触角般开始驮着树移动,层层重叠相交的树木被迫分离开来。连绵成片的绿荫由此而被割裂分散,茂密的森林被分割成一座座孤立的岛屿。原本栖于林中的飞禽走兽各自奔逃,惊恐的叫唤声湮没在根茎破土与抽动的沉重轰鸣声里。
灵气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中流出,季裁雪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原本作为最佳藏身处的森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变成分散的树场。
他看见急促逃离的飞鸟落下的一根白羽,也看见了小心翼翼地藏在一棵终于停止移动的大树后面的小鹿。庇护所成了一览无遗的靶场,而在最后,始作俑者也捕捉到了他的目标——
一团流火,并未点燃它周边的草木,却依然明亮而灼目。
几乎在季裁雪看到那团火焰以及火焰身边的人影的瞬间,他的身体便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
原本如雾般扩散的灵气重新聚于他身,在极短的时间内汇集成一股相当厚重的力量。他朝着乘风俯冲,聚合的灰绿灵气在下一秒与深蓝的火焰彻底碰面。它们相互碰撞与对抗,即便从外表看来,它们仿佛彼此交融。
在汹涌的灵气化作无数短小而锋锐的箭矢从他掌中射出时,他的灵魂依然被束于高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此狠厉地、毫不留情地朝友人下手。透过逼近到眼前的炽热焰火,一个稍纵即逝的疑问自他脑中闪过:
乘风的火焰,不是赤红色的吗?
本该从他发尾燃烧而上的火焰仅仅只是克制地咬了下他的发丝,除了灼烧的热度外,并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而相较于乘风以防御为主的招式,他的出手可要凌厉太多。
在第一波箭矢被乘风的火焰烧灭后,他抬手便又召出了一排新的短箭,并在短箭于空中绕着乘风围成半圈的间隙,俯身一个绕步窜到了乘风身后。
灰绿色的短刀在眨眼间被打造出,锋锐狭长的刀刃直指乘风的右后背,那是凤凰们后心的位置。
若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这一刹,他大概会瞳孔收缩,忘记了呼吸。
随着刀刃刺破空气向乘风毫无防备的身后袭去,他在这极度紧张的关头忽然想到:崔九重既然还需要凤凰,他又怎么会对乘风下杀手?
更何况,如若崔九重当真想杀死乘风,他亲自上场可必然会比操纵着一只新生的傀儡去战斗容易得多。
这一念头冒出之后,这场忽如其来的战斗中隐藏的种种违和感快速地从一粒种子长成铺天盖地的藤蔓。
直到乘风在刀锋要埋入他的血肉之前忽一转身,熊熊烈火将灵气聚成的刀刃粉碎成一抹青烟,季裁雪终于在这一刻太迟钝地意识到,崔九重并没有变更过他的目的。
崔九重控制着他的身体所做出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对付乘风或是置其于死地。
事实上,这是一场每一步都精心设计的表演。
崔九重料到了乘风的警惕,于是他干脆坐实了这一点。他以攻击——这再简单不过的方式向乘风证明了季裁雪正被傀儡术操纵。这场缠斗阻断了乘风逃跑的道路,他又不可能当真与被控制的季裁雪打个你死我活。他不断地防御和退让,但这显然也并非长久之计,所以他实际上一直在寻觅着,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将他制服的时机。
耳畔传来闪身时衣袂翻飞的声响。眼前的人影忽而消失,他知道,乘风已经闪到了他背后。
后颈传来被重击的疼痛,在视野彻底黑暗之前,他想:等他醒来之后,崔九重就可以操纵着他的身体,假装出一副脱离控制的模样了——多么合情合理,多么顺理成章。
少年被击晕后瘫软的身体并没有摔在地上,乘风揽过了他的肩膀,用小臂贴着他的后背以作依靠。
他抬眼看向大雾散去后宽阔的、无边无际的湖面,似乎在分辨着空气中是否留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几秒后,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从衣襟内取出了三根羽毛——若季裁雪还醒着,他或许能发现这羽毛和他先前看到过的、乘风翅膀上的覆羽形状一致,只是颜色并非深红,而是青金石般的深蓝色。
“去吧。”乘风轻声说着,将三根羽毛抛向空中。那羽毛甫一离开他的手指,便化成了一只小鸟的形状。三只小鸟扑打着和叶片差不多大的翅膀,分为三个方向,往诉冤湖飞去。
这是他和张子珩约定的信号。
目送三只小鸟离开他的视野,他才转动目光,左右搜寻在这场战斗中幸免于难的树林。最后他锁定了西北角的一处未被分解的密林,翅膀从他的脊背中长出,华贵而拥有深蓝的色调。他抱起昏迷中的少年,挥翅往密林飞去。
他远离了诉冤湖,飞进密林深处。他不必担心张子珩是否能找到他们,因为只要有一只羽鸟成功飞到了张子珩身边,它就能引着张子珩与他们汇合。
他在一棵树干粗大的老树前停下,原本在此处休憩的小妖怪们慌里慌张地跑走了。他让季裁雪上半身靠着树干坐下,距离拉得太近,他嗅到浅淡的芳草气味,不知这气味是源自森林,还是来自木灵根的少年。
正午的阳光轻而易举地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化作轮廓模糊的光斑,映在少年安恬的脸庞。
他凝视着少年的脸,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拨开了少年尚未恢复干爽的乌发。
他扶着少年的下颌,使少年往右偏过头。他的呼吸扰乱了少年的鬓发,他却全神贯注而恍若未觉。
在少年左耳耳垂下方约莫三寸之处,他看到了一枚和他小拇指的指甲盖差不多大小的,状若桃花花瓣的浅红胎记。
指腹轻轻地擦过胎记的边缘,昏迷中的少年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他看着这枚昭示身份的印记,眸中似有海涛翻涌,然而四下阒静,不会有人看见他此刻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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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叶的随风摇曳中,一道光斑爬上了他的眼睛。在这个时节的北方,阳光并不炽热却依然耀眼。于是他皱着眉醒来了,在大脑清醒之前他先歪过了脑袋,以躲避那刺目的光亮。
然后他猛地瞪大眼睛,他抬起了手,有些呆滞地活动了下手指,他终于肯定——他现在在自己操纵着身体。
可惜惊喜的劲头还未上来,便被一盆冷水扑灭了。那种熟悉的,被他人的灵气填满经脉的感觉并未消散,与之相同的还有被渗透五官的不适与悚然之感。
在他视野的边缘,他看到乘风正在向他走来。他想要发声,用最大的音量告诉乘风这是崔九重的陷阱,却在张口时被扼住了喉咙。
他的面部肌肉又一次不随他的意愿开始变动,或许展露出一副带着惊恐与焦虑、但更多的是脱离控制的庆幸与惊喜的表情。
他期盼着乘风能看出端倪,能继续保持警觉,可这希望随着乘风向他走近的每一步而变得渺茫。直到乘风停在他身前大概两步的位置,蹲下来与他对视,他在那双赤红的眼眸中看到了细微的、像一场即将停止的小雨一般的警惕,以及占比极大的担忧,他意识到,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雪雪。”乘风紧盯着他,开口道,“给我看看你的灵气。”
季裁雪有些麻木地看着自己抬起手,他能猜到乘风想用什么方式来验证他是否处在被控制状态——木系灵气本身是莹绿色的,而他被控制着攻击乘风时,放出的灵气是灰绿色的——那是木系灵气混合了崔九重的毒系灵气的结果。
看见他指尖放出了一抹微小的莹绿灵气,乘风的脸色缓和了些许。季裁雪却是又急又无奈地在心里团团打转——这根本不能成为评判他是否被控制的标准,他现在体内依然同时有些两股灵气,它们在他体内时是分开的,但在释放时,他可以放出其中任意一种,或是混合在一起释放。
在《见天机》的设定中,混合灵气十分少有,大抵正因它的罕见,让乘风会下意识地以它作为辨认的标准。
不过好在,这似乎只是标准之一。
乘风没有继续拉近和他的距离,他缓缓放下了手,手掌搭在平放着的大腿上,半晌,他慢慢收紧了双手。
他感到了鼻腔传来的酸涩感,而后他低垂着的眼睛被水雾打湿了。他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直到滴落的眼泪将白衣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他几乎目瞪口呆。
任谁被控制着攻击自己的朋友都不会好受。忧虑与愧疚填在他的心底,倘若真是他在控制身体,他会诚恳地向乘风道歉,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提醒乘风不要相信自己一句鬼话,最好直接再次击晕他或者远离他。
他怎么可能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还有空一边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着仿佛没个头的、自怨自艾的话语,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也就是在脚步声响起,一道阴影重叠上树荫投射在他身上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场戏剧的用意。而后他的脸被捧住了,他顺着那只手的力道抬起了头,他望进那双赤红的眼睛,心中杂乱而膨胀的思绪让他没能发现,凤凰的双眼并不如往日那般赤诚清冽。
他只在想着——崔九重果真善于揣度人心,最大程度地利用所谓的,人性的弱点。
就像现在,即便他本身万般不愿,也无法阻止他的眼泪打动一个在乎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