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祖父替你做不了决定,所有的选择都在你手中,你无论做何选择,祖父都支持你。你养在祖父膝下这么多年,祖父早视你为关氏嫡孙,也确实存了传你衣钵的想法。此间情重,你是个通透的孩子,怎会不明白?即便你回去了,难道我们之间的祖孙情分,你与你母亲这些年相伴的母女情分便就此消散了么?”关渡语气中虽是劝导宽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情在他这里更难处理,他既然已经答应去金陵,那这事也确实是轮不到自己做主了。
关璀摇摇头,但终还是犹豫,关渡却晓得她在犹豫什么,“你放心,祖父不会为难。况且即便你原先的身份只是寻常人家,难道你的父母亲人寻来,我还能强留着,不让你们相认么?”
关璀沉默,许久之后,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来,“祖父说的我都明白,容我自己慢慢想想吧。”
关璀也知这样的事情,因为那位皇帝陛下的身份,便是祖父也是为难。她不欲祖父为自己忧虑,便转了话题,问道,“祖父打算何时动身去金陵?”
“约莫也就这些时日吧。”关渡见她神色已近坦然,便知道她不会一直在牛角尖里钻着了,定然会好好思考再做决定的,便也略放下心来,顺着她的话题道,“不过我那日崔寄提过,想先去趟蒲州,今日崔寄来见我也提过此事,陛下大约会应允。所以去金陵之前,我还是要先去做些事情的。”
“蒲州?祖父是想改革盐税?”关璀想起祖父那七策中,就有提及税收的,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便是关于盐税,这蒲州便是最大的产盐之州,盐政也是最乱的。
“正是。我想从蒲州开始改革全国盐税,一旦蒲州改革顺利那便可以就此推动全国,循序渐进也不至于短时间内掀起大的波澜。”关璀解释道,“只是我便是已经成竹在胸,计划好了盐税改革的每一步,但总是要时间,短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恐怕才能成事,所以一时半会儿大概也是去不了金陵的。但是虽如此说,一切还是要等京中的消息。”
“朝中会有钦使来迎祖父?”关璀注意到自家祖父口中“等京中的消息”应该就是中书的旨意。
关渡瞧她一眼,也没隐瞒,“其实,最早的时候我是做好了准备随崔寄一道去金陵的,想去蒲州也是那日山中与崔寄相谈之后才有的决定。后来又没想到会发生道州的事情,如今又顾忌着你,我倒觉得晚几个月再去金陵也是好的了。至于京中会派谁来,不那么重要。”
“祖父是天下文坛巨擘,那位……皇帝陛下,既然想要延请祖父出山,怎的也得全副礼仪,恨不得敲锣打鼓轰轰动动地将祖父迎进金陵城,以求全他的礼重名士之名,也借着祖父的声名让天下才能之士看明白,他是值得效忠的主君。”关璀一笑,“或许还想借着关氏的名儿,正一正他在那些老贵族口中得位不正的名声。”
先不谈关老先生之才可辅佐治国安邦,只说他在天下名士之中的声望地位,皇帝陛下只请了这一人,便是个立于文坛中的活招牌了,这对于新朝初立亟需治国能才治事的皇帝陛下来说,便等于向天下才学之士大开了招揽之门,他只需门口坐着,便能将天下能才招收麾下。
况且关氏是十数代传承的清贵世家,虽近两代并未出入朝堂,但根基之深比朝中那些老贵族不遑多让,借着关氏的名声,也足以影响那些一直中立的世家的态度了。
“你这话似乎带了些情绪。”关渡笑看她。
关璀知道若是寻常时候,她说这些祖父大约要斥自己偏颇,违背他往日中庸之道的教导,但她却还是继续道,“难道不是么?他只招揽祖父一人,便是一石数鸟,便可解决自己许多麻烦,带来许多好处。”
关渡也不恼她此番略带主观猜度的反驳,只笑道,“这些话以后莫说了,我既决定出世,便是认了主君,不当再以山野之士自以为的清醒,孤高地去点评主君与朝局了。”
阿璀抿抿唇,祖父这一句,是自省,也是提醒,她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中压着一团火气,只得嗡嗡道,“我明白的……”
关渡见她如此神情,哪里不知道她心里的踌躇。
这孩子命运坎坷,这些年忘记从前事,于她而言,或许本也算得上是件幸运事,然而一朝翻覆,从前的人欲将从前的事一一铺陈到她面前,如何不让她惊惶?
他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肩头,突然又道,“琢光,你告诉我,你的犹豫,除了对几乎忘记的从前旧事的惊恐,除了对未来陛下态度如何的犹疑,是不是还因为祖父?”
“你是否还担心,祖父去了金陵,自此关家为晏氏皇族之臣,若你认回了晏姓,届时你我祖孙二人,你与关氏该如何自处?”
“是。”阿璀承认得坦然,祖父从来都是明白她的。
“傻孩子……”关渡笑道,“那你便没想过,他们既然寻到了你,若你不认回自己的身份,祖父还去得了金陵么?”
阿璀猛然惊醒,而一瞬间眸子里的光却暗淡了下去。
“既然还未曾做好决定,不如出去走走吧,前些时候,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往山南东道那边看看的么?”关渡笑道,“你下的决定,无论何时都不迟,你走的每一步都不会让祖父失望的。但祖父也想告诉你的是,关氏嫡系,唯你一人,你注定是要传承我衣钵的,若你不回金陵,你便仍旧是关璀关琢光仍旧是我关家嗣;你若选择回去,关氏可为你师门,关家是你永生之退路与后盾,你的梦想追求,祖父都可为你铺一条最宽阔的路,哪怕你想以女子之身入朝。”
关渡这几句话说得平静却似乎字字落地有声,阿璀默默看着自他唇齿间出来的那些字语,陷入良久的沉思。
许久之后,她直起身,朝关渡一拜,“是我自扰了,多谢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