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生得凶神恶煞,手中又拿着锋利的兵器,眼神盯着孟矜,在段臣旭意味深长的语调里,孟矜睁着如同孩童般纯净的眼神,有些畏惧似的站起来,暗自咬住朱红唇瓣。
“阁下是在说我吗?”声音绵长,如沐春风,却不似孟矜那般嚣张跋扈的嗓音,这个声音太过于温和,极易亲近,宛若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段臣旭忍不住皱紧眉头,不知孟矜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不予理睬,赤蚀言却是抢先一步,笑得温和无害,背手而立,含笑道:“敢问可是东陵陈家的姑娘,陈妗苏?”
这个名字太过于久远,仿若即将要被世人所遗忘,孟矜听完有些失神片刻,她点头,明艳的容颜绽开一抹温和的笑意,是与年龄不大符合的温婉,“我是陈妗苏。”
东陵最大的丑事和惨案便是陈家满门抄斩,陈家大公子陈明君身为御医调戏皇帝宠妃,皇帝醉酒将陈家抄斩,被世人供奉为“转世观音”的陈妗苏被悬挂于城墙,暴尸荒野。
这是东陵的惨案,在位的皇帝很是昏庸无道,为了掩盖其罪名,就逼迫史官抹掉东陵陈家的记载,陈妗苏亦是个无名氏族,没有遗留的痕迹。
直至现在,都还是不少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东陵有流言蜚语说皇后孟矜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宫人猜测是青楼里的清倌,天桥底下说书的女儿,或是灭族的遗孤,却没想到东陵皇后就是当初的陈家陈妗苏。
一代医女沦落为恶后,踩着荆棘上路,这内有乾坤,个中滋味,怕亦是只有当事人才知晓受过多大的苦酸和狼狈。
无论是谁都听说过这陈家的惨案,都是一笑而过,并未当回事,毕竟陈家早就被满门抄斩,陈妗苏亦是被悬挂城墙,暴尸荒野,已然是被厚重的灰尘所掩盖,是东陵所遗忘的往事。
有些将士的神情已是有所松动,看着孟矜的眼神有些同情,赤旻唤不愿相信,段臣旭生性多疑,亦是不大相信,唯有赤柩叙老态龙钟的捂着脸,指尖流淌下苦涩的泪水。
赤蚀言侧首对段臣旭解释:“孟矜修炼邪术,炼化“飞鸾令”,拥有傀儡兵虽然强大,但并非战无不胜,这种邪术是靠吞噬心智的,时而会如同年少时一般,记不得事情。”
“世间还有此等邪术?莫不是装的?”段臣旭不大相信,狐疑的瞧了孟矜一眼,孟矜倒是坦荡,亦是不大清楚眼前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但还是含笑着对他点头示意。
赤蚀言拱手道:“我手下的三曰令是陈妗苏的故人,恳请长仲王手下留情,饶恕过孟矜这一回,放她一条生路,还有人想接她回家,我总不能食言的。”
“她杀了我妻子青姿,我精心设计多年就等这一刻。”段臣旭拔出腰间别着的长剑,不予理会,冷笑不止,在孟矜不安的视线里步步紧逼,举起长剑来,恨道:“无论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我段臣旭定要孟矜的性命!”
孟矜则是惊慌失措的举起手来挡在头部,蹲下身来闭住眼睛,手腕戴着的玉镯衬得她肌肤惨白。长剑被高高举起挥砍而下,将士们呆若木鸡,一抹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护在孟矜的身前。
一支带毒的箭矢掠过半空穿过段臣旭的胸口处,段臣旭只觉得眼前一暗,胸口好似泛着剧烈的疼痛,抬头望去,天际晦暗无光,手中握着的长剑松开来,无力的掉落在脚边。
赶去护在孟矜身前的是贪生怕死的皇帝赤柩叙,此刻的赤柩叙不再轻浮浪荡,焕然一新,阴郁和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倒显得他有几分诡异,而远方举弓箭的则是素服男子。
素服男子是东陵太子殿下的孟太傅,孟家唯一的公子,样貌极好,是东陵有名的清官,就是性子过于冷清,在他身侧还有一个倨傲少年郎,正是东陵瘟疫那日的少年郎。
想起前段时间内东陵瘟疫无故治好,赤旻唤终于明白,最亲近的亲信亦是赤蚀言的眼线,东陵突发瘟疫,药石无医,怕也是赤蚀言的手段。
东陵大乱就顾不上赤蚀言,在东陵瘟疫那段时间该做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以东陵百姓的性命来密谋布局,拉拢人心,待到司雨使城墙一舞名声大噪,东陵就已然是没有退路,命数注定皆败。
赤蚀言,不显不露,过于能忍耐,实则暗中布局,策划一切棋局,命数皆由他来断定。
他觉得后怕,从未真的了解过赤蚀言,究竟什么时候,赤蚀言就在磨砺刀剑,将刀剑藏在他的枕头下,等待着忍耐着,时刻准备着要拿出刀剑给他们所有人一击致命。
“什么时候?”赤旻唤有些不死心的问,“究竟什么时候你就开始密谋这一切?”
赤蚀言青丝笼罩下的神情很安详,仿若这场杀局与他这位翩翩公子无关,一缕青丝滑落在肩侧,他极浅的笑了,颔首回答:“……从我母妃死去的那天开始。”
绛妃的死,还真是一尸两命啊。
彻底带走少年的意气风发,心思变得七窍玲珑,而后赤蚀言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他的母妃报仇雪恨,沉绛这个女人不过是一具尸体,却能搅起多年以后东陵的盛辱衰败。
沉绛才是东陵最大的赢家。
“太傅,孟太傅!竟是您,学生千算万算,竟是没想到会是太傅您啊。”
赤旻唤凄惨的大笑,摇了摇头长叹这一生过得就像是个笑话,教习他武艺的太傅,他最尊敬的太傅勾结乱党,藏匿于东陵宫内,而自己还很傻的去保护这些赤蚀言的眼线。
端恒亦是平白无故的断送去性命。
“太子殿下。”孟太傅不知在何时变得衰老黯淡,却依旧极重规矩,神情有所动容,放下手中带毒的弓箭,弯下腰身给赤旻唤拱手行礼,“太子殿下,臣来迟了。”
赤旻唤肩膀还流淌着残余的鲜血,却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爬起身来,站在孟太傅的近侧顿住脚步,再也没有过去,眼前的这个人过于陌生,不再是那个教习他文武的太傅。
“太傅,你自小就教习我武艺才华,我虽然是东陵太子,可一直将你当成最尊敬的太傅,不过是驻守边疆多年,关系生疏了些,可您竟是不知何时就已经背叛我。”
“殿下,你说错了。”孟太傅低头回答,拱手站在赤旻唤的面前,沧桑和慧明的眼里看淡一切盛辱衰败,他问:“殿下可曾记得你年少时驻守边疆,臣下与你说过的话吗?”
赤旻唤怔住,想起当初渴求疼爱的少年怀着痛苦身骑踏雪驻守边疆,他与孟太傅告别,告别之余,孟太傅就是这般疏离的姿态,对着少年太子说会教予他最后一个东西。
可到底孟太傅对他闭门不见,所以至今,那所谓的最后一件东西亦没能告知赤旻唤。
孟太傅道:“古往今来,盛辱衰败,皇权富贵的斗争都是靠踩着尸骨登上皇位,东陵被赤柩叙败坏,不过是风烛残年,自取灭亡,能者胜任,方能保东陵。”
盛辱衰败,能者胜任,方保东陵。
孟太傅的家族不知何时就跟随东陵皇族,替东陵皇族大杀四方,待到孟太傅这一辈逐渐淡忘,孟太傅爱丹青不爱打仗,据传言,孟太傅武艺精湛,只是不喜皇帝的昏庸无道。
因为皇帝的昏庸无能,算不得贤者亦算不得能者,所以孟太傅不肯臣服于东陵皇族脚下,傲气得很,念及东陵往日情分,教习少年太子赤旻唤,看出赤旻唤优柔寡断,算不得能者,弃旧主换新主。
“殿下,你过于仁慈,你要明白,这仁慈在帝王家是最无用的东西,你不适合当这东陵太子,更不适合当这东陵皇帝,臣下所效忠的是能者,而并不是效忠皇族。”
“这即是臣下要给殿下所教予的最后一件东西。”
赤旻唤无言以对,不得不说,他算不得是能者,将所有的视线都放在孟矜的身上,过于注重感情,优柔寡断,当这东陵的太子勉强胜任,东陵皇帝责任重大,他承担不起。
“太傅,你早些时候就该对我说的。”赤旻唤笑了笑说:“我被东陵太子这个位置束缚太久,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只盼过着闲云野鹤的时日,要是你心中有所能者,就该早些说,我也不用撑得那般辛苦。”
孟太傅是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长大的,知晓出生在这偌大东陵是何其的不幸,表面风光无限,实则骨子里亦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东陵太子这个身份确实折去赤旻唤的羽翼。
朦胧的水气弥漫在眼眶,模糊不清,鼻尖有所酸涩,孟太傅低下腰身,心有愧疚,清朗的容颜似有不忍,拱手道:“我替东陵谢过殿下,舞象之年驻守边疆,着实不易。”
身侧躺着端恒冰冷的尸体,赤旻唤淡笑而不语,笑容里难免有几分苦涩,无论是谁都无法接受,舞象之年驻守边疆,到头来却是一场大梦,所护佑的亲信是年少时的太傅,亦是敌人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