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旻唤似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的面前隔着一面光滑的镜子,周围雾气裹着山水,空旷无物,那镜面如同流动的湖水在一圈圈的荡漾,浑浊肮脏,什么也辨别不清,就像是蒙着一层被搅动的湖水。
他鬼使神差的将手抚上镜面,镜面流动旋转,一股强大的力气将他硬生生扯入镜中界,再一抬头,床头铜镜印出他整张脸,却又不像是他,赤旻唤愣了愣,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孩童时的模样。
东宫殿外嘈杂声起,门槛里迈出一段小短腿,那截小短腿上还穿着明黄色的白底靴子,是东陵太子或是皇帝才能用的样式,那小孩裹着厚重的明黄色小袄,粉面玉雕,欢欢喜喜的拿了一个小匣子跑了出去。
有两个小时候的赤旻唤,只不过,一个别人都是看得见的,另一个别人是看不见的,跑出去的是梦中人,而他,是梦外人。
赤旻唤不知为何,竟也紧跟了上去,一路见另一个自己捧着小匣子欢欢喜喜的蹦蹦跳跳,活泼伶俐,将小匣子搂抱在怀里,摇头晃脑的采下一片绿叶,用小手一弹,“咯咯咯”的傻笑。
赤旻唤有些怔忪,因为他从来不曾记得过他还有这般天真无邪的时候,宫内规矩繁琐众多,身为东陵太子,在人前也得注重礼仪,是不允许这般失态的。
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也没个侍从,清幽寂静,绿叶飘零于地面,那抹明黄色的小身影很快便拐进假山里,然后拨开繁花似锦出了小道,不远处是二名宫服女子,其中一名女子是年轻时的孟矜。
“母后,母后——”梦中幼年的自己捧着小匣子,眼睛在看见孟矜时豁然一亮,张着小手欲要去抱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孟矜一时不察,两条腿都被他扑上。
“母后,今日是你的生辰,唤儿为你备下了生辰礼物。”那小小的人儿眯着眼睛笑,唯能察觉到孟矜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仍旧甜甜的扑在孟矜的两条腿上,求夸奖一般将手里的小匣子递于她,“母后快些看看喜不喜欢。”
一旁而立的是姜太傅的夫人,亦是个贤淑端庄的主儿,素衣素妆,一见小小的赤旻唤,眉眼间带着一抹欢喜,似乎极为喜欢小孩子,不由心生怜爱的赞道:“小殿下可真是个孝子。”
“姜夫人谬赞了,小儿顽劣,冲突姜夫人,还望见谅。”孟矜歉意一笑,端着后宫之主的气派,并不觉得心生欢喜,只是微微皱眉,挥手间充满不耐,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还不快把小殿下带下去。”
“母后,你且看看唤儿给你的生辰礼物啊母后。”梦里的自己被侍女们小心翼翼的扯着衣服,连拖带拽的要将他带下去,他挣扎着不愿意离去,扭过头去乞求的去看孟矜,那只小匣子滚落在地,外层还裹着精美的绢布。
赤旻唤眼睁睁看着梦中的自己被拖拽着带了下去,而那只小匣子沾染着灰尘亦滚落在地,刚好滚落在他的脚边,那位姜夫人面上不忍,娴静温和的一笑,姿态翩然的捡起地面的那只小匣子,呈上孟矜的面前。
“皇后娘娘,这是小殿下的一片心意,不如你且先看看吧,小孩心性,指不定是些有趣儿的东西,可比那些金银珠宝有意思多了呢。”
“如此也好,本宫也正有此意。”姜夫人的家族亦是东陵的老官员,既然她开口,孟矜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做足面子。
小匣子被轻轻拨开,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再一完全打开,里面裹放着两枚小泥人,依稀是被捏造多次,土质有些干松,可是泥人的形态举止却是极为像孟矜和幼时的自己。
姜夫人眼睛一亮,显然是没见过这般精美的泥人,颇为失态的接过去,惊叹道:“小殿下当真是花费不少的心思,这泥人可真是像极了皇后娘娘,也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才做成这般模样。”
制作泥人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心细,东陵土质不好,所以泥人是极其难捏的,一捏也就松散开来,千金难买,没人能有这个耐心去一遍遍的捏泥人,这两个泥人是要个把月都未必能捏好的。
宴席已散,陆续有不少的女眷身着轻纱丝绸,捂着容颜娇笑着从后宫内飘了出来,亦有年轻的公子儒雅风流的恭手拜鞠而离去。
姜太傅其貌不扬,却是出了名的好脾性,风流恣意,走上前来,恭手道:“皇后娘娘,宴席已散,我得带我家夫人回去了,不如待改日再让夫人陪皇后赏花吧。”
“你们且回去吧。”孟矜大大方方的笑着点头。
“皇后娘娘告辞。”姜夫人深深一拜,伸手将那两枚泥人放入孟矜的手中,素衣衣袂翩翩飘飞,跟着姜太傅离去。
赤旻唤的身形小小的,仰视着孟矜,那两枚泥人被她紧攥在手里,待宫内宴席散去,宴客们纷纷离去,再不见任何人,她方又举起两枚泥人粗略的看了几眼,才随意的丢进一旁的花丛里。
两枚泥人乃是用黏土所捏,被这么一丢,半个身子已经歪斜着倒塌在土里,赤旻唤站在她面前,一直都没有说话,也可以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一转身,身形一僵,因为假山处,正站着梦里的他。
稚气未脱的脸庞瞪着大大的双眼,初时是讶异、不解,随后便化为死寂,还有……失望,那种孩童的天真烂漫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脸上,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伤害。
这些东西,统统都是发生过的,只不过他忘记了,如今,却又不分适宜的想起来了。
他想,有些东西,还是忘记了比较好。
因为太痛了。
春去秋来,冬将而至,一切都像是转瞬即逝,东陵皇宫的琉璃瓦都披上一层厚厚的白雪,东宫里只有一个小太子,赤旻唤看见那个梦里的自己正蹲坐在门槛上,似乎比原先要大几岁,脸上少了几分稚气。
东宫里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人,即使是有人也不敢轻易和小太子说话,小太子静静的蹲坐在门槛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冷然的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坐了约莫有几炷香的时辰,看起来很怕冷一般,紧了紧衣襟。
赤旻唤却是知道,那不是冷,是寂寞。
那个时候,无论是谁,尤其是赤柩叙,还是宫里的人,都快忘记了宫内还有个不满十几岁的小太子。
而孟矜,四年间都未曾来看他一眼。
再过几年,小太子突然个子拔高,不停的长,短短几年时间,脸上便再也没有了稚气,下巴尖尖瘦瘦的,眉目间与孟矜越发相似,而教习他文武的孟太傅,亦成为了他的手下败将。
少年太子拼了命的习武练剑,练到手脚冻疮,在那年里一举击败了几位太傅,遍体鳞伤,终究还是出师了。
只因为孟矜曾经告诉他,等他出师了便可以保护她了。
一道圣旨而降,少年将军满怀期待的跪地接旨,欲以为能够离开冰冷刺骨的东宫,终于能去往母后的身边,却是被突如其来的圣旨刺痛了双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口中所谓的保护,便是将他驱逐出东陵,驻守边疆,再不回东陵。
那年大雪纷飞,琉璃瓦片结满了冰冷刺骨的冰凌花,少年太子两手颤抖着接过圣旨,在所有宫人同情的目光里站起,身形挺拔,努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城墙之上,没有一个宫人去送,披着冰冷刺骨的雪,似乎要将人压得透不过气来,赤旻唤站在风雪里,看着那名少年太子裹着一抹明黄色的披风,身体裹着一层薄雪,眼睫落了白霜,安静的等待着。
半炷香的时辰,最后,少年太子遥遥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皇宫,似乎知晓孟矜是不会来了,紧拽着骏马缰绳,一头扎进风雪里,身影单薄,再也没有回头。
赤旻唤呆呆的立在风雪里,失了心魄一般,唯有见到那少年太子扯着缰绳一头扎进风雪里,走得那般坚决,想要去喊,可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跌坐在地,嘴里弥漫着一股甜腥,茫然无措的抹了一把嘴角,是一手殷红的鲜血。
殷红的鲜血流淌成河,赤旻唤跪坐在地,失控的去抹嘴角流淌着的鲜血,可是怎么也抹不掉,反而鲜血越流越多,他依旧被困在梦境里,是幼年时的模样,胸腔里酝酿着一团烈火,俞来俞烈,好似要把肺部灼伤一样。
“赤旻唤……我要走了……”
睡意朦胧间,床头有人在小声唤他的名字,赤旻唤烧得糊涂,竟然隐约觉得这像极了鹿辛禾的声音,他又好像拽住了谁的手,那人轻抚他的眉间,在他唇上清浅一吻,有泪滴落在他的脸上,在哭。
“辛禾……”心底涌起不安,他皱着眉,思绪清醒几分,依旧睁不开眼,眼皮沉重,耗尽了一辈子的力气才浅浅睁开一条缝,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朱红的唇瓣。
“忘了我吧。”那人在哭,落下泪来,挣脱他的手,“你好好的活着,这战,我替你去。”
“你护我那么多次,这次,便由我来护你一次吧。”
赤旻唤脑子轰然炸开,疼痛难忍,似乎是被人抽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像是捕捉不到的丝线,他伸手在半空里去抓,手却在丝线里穿透而过,什么也没抓住,心慌意乱,不想失去,不想忘记,无可奈何。
……
梦中惊醒,炽热的阳光倾泻而下,赤旻唤大呼一声,从床上直直的坐起,后背汗水涟涟,浸湿整件洁白如雪的里衣,急促的喘气。东宫外,端恒闻声而动,掀开珠帘大惊道:“殿下你怎么了?”
是啊,他怎么了。
赤旻唤抬手抚上胸口处,总觉得隐隐作痛,像是被人硬生生挖去一块肉,而且挖去的还是心头肉,疼得厉害,他苍白着脸,默然摇头,到了嘴边却莫名成了叹息。
端恒将他的身子轻挪到床头前,想起什么,复而迷茫着脸道:“殿下,你刚刚是不是叫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字啊?”
“我刚刚叫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字?”赤旻唤端过红案上冷掉的药汤,面不改色的一口饮下,笑话他道:“你莫不是少年思春听错了,我尚未有心上人,怎么会喊姑娘的名字。”
端恒抱来一床棉被,紧贴的盖在赤旻唤的身子上,脸红脖子粗,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底气不足,又像是在嘀咕,“……殿下分明就喊了。”
赤旻唤刚要调侃他几句,脸颊处却是冰冰凉凉的,怔愣间抬手去抹,沾下一颗潮湿咸腻的泪珠,揉了揉眼角,食指处湿腻腻的,就像是水,他迟疑着凑到舌尖尝了一口,是苦涩咸腻的泪。
再一抬手间,手掌心里还紧攥着几缕银丝,应当是他睡梦中扯下来的,那几缕银丝还沾着几瓣桃花瓣,桃色无疆的艳丽衬着银色如月的光泽,煞是好看,可哪有人的头发会是银色的呢,他不解。
端恒也看见了,不以为然道:“殿下应当是做噩梦了吧。”
赤旻唤目光空空,似是思索着什么,低着头望着食指快要干掉的泪水,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一阵阵的抽痛,一下比一下来得猛烈,他抬头去看长桌上的玉瓶,那里斜插着一枝沾满露水的桃花,呢喃道:“……大抵是做了一场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