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水,大雪飘零于寂寥的世间,那盏琉璃色的华灯翻飞在寒风凛冽里,脆弱却又顽固,黑暗彼伏里弥漫着腥臭的血腥味,墙面蛛网密布,诡异延伸着四方砖壁。
奴隶们空洞无物的凝望着黑暗,夜里有些风吹草动,他们便会惊恐不安的逃散躲藏,将头宛如沙间鸵鸟一般深埋于浅浅的泥坑里,慌乱的捂住嘴巴,惊兽一般张望着,一夜无眠。
先前的那个瘦弱身影可却比那些个失心疯的奴隶好上太多,却同样迟迟不敢入睡,蜷缩着躲藏在墙角,畏惧的张望着黑暗,将整个身子都深埋于黑暗里。
花夭离吃力的仰抬起半个身子,以手指狠插入泥土,一路拖行着虚弱无力的身体努力朝着墙面攀爬,脚趾冻得发红,拖曳在稀烂的地面,全身碾压粉碎入骨的痛苦。
地面是寒冷刺骨的凉意,还有着几滩殷红的鲜血,干涸在地面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暗红色的鲜血被其印在墙面,杂乱无序,像是临近死亡时的人在捶打着墙面呼救。
可没人能救他们。
最后留下的只有墙面上斑驳的血手印。
砖墙面蔓延着漆黑纹路,土褐深黑色的黏土烧制而成的砖片,半面砖墙如同蛛网密布一般,偷工减料被用以大火烧至焦黑。
寒风肆无忌惮的涌入狭小的牢笼。
烧焦的黑色渣滓攀附在砖墙面,更像是被人刻意用巨斧劈裂出棋局,错综复杂的交错,依稀刻画着背生双翼,凶睛怒目,低垂着硕大无比的蛇头,蛟蛇吐出一截红艳的蛇信,卷着龇牙咧嘴的森森利齿。
花夭离吃力的翻身倚靠在墙面,仰头瞧了一眼墙面上镌刻的羽翼腾蛇,无端心生几分惧意。
她曾经也在石壁上见过各种妖兽图纹,或是凶兽,或是邪魅,或是神灵,或是山精……却从未见过这般稀奇的蛇。
蜷缩在墙壁深处的瘦弱身影迟疑着,摸着墙面蹑手蹑脚的爬过来,裹着一身破布衣衫,指着墙面的羽翼腾蛇怯懦道:“哥哥,我娘说这是孟婆。”
黑暗彼伏里,琉璃色的华灯在风中招摇,昏黄色的烛光摇曳着散落在地面,那瘦弱身影的轮廓披着烛光逐渐鲜明,蓬头垢面,骨架纤细瘦小,眼睛里蕴着一滩水汪汪,是个孩童。
花夭离慌忙以手遮掩住自己满脸的鲜血和伤疤,透过指间缝隙,瞥见那孩童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抿了抿唇,方又嘶哑着声音道:“我毁了容,一脸的鲜血会吓到你的,没有讨厌你,你不要误会。”
那孩童转瞬便喜笑颜开,摸着墙面披着昏黄灯光钻回原先的黑暗处,跪坐在地用手在泥土和杂草里翻找着些什么,杂草和泥土亦被扒拉出来,堆成一小团土丘。
片刻后,孩童摸着墙面爬回来,乖巧的跪坐在花夭离的身边,小心翼翼的捧着宝贝似的绢布,手指拨拉着绢布,嘴里念叨着数数,脸上闪过几分纠结与不舍。
污黑的小手摊开在花夭离的眼前,是一小颗的糖。
晶莹剔透的一小颗糖,静躺在脏兮兮的小手心里,红艳艳的,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糖纸,似乎凝聚着残红落花的艳,手的污黑和糖的明艳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孩童故作大人的模样去抚摸花夭离的头发,像是在哄小孩吃糖,扑倒在她的身上,哄道:“哥哥,你吃了糖就不疼了。”
花夭离呆愣的望着他,嘴里却被放进那颗晶莹剔透的糖,入口便是甜腻的味道,甜味从舌尖弥漫,似乎甜入心坎里,带着一股幽然的桂花香,缭绕在口齿间,入口即化。
“哥哥,我娘说糖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哥哥你吃了糖就不会疼了。”
嘴里弥漫着那股桂花香的气味,花夭离含着糖低头去瞧怀里的孩童,水汪汪的眼睛,笑得眯起一条缝,污黑的手捧着绢布包着的几枚糖,头上顶着一撮小呆毛,人畜无害的模样。
花夭离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抬头道:“我叫瑭棠。”
花夭离环顾四周,心生疑惑,周围的牢笼里甚少也有五六个奴隶,偏生只有这处只有她和这个半大孩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奴隶,且这个牢笼最是宽阔。
强烈的不安涌动在胸口,花夭离心底莫名生起一阵恐惧,低声问道:“这里在我之前也只有你一个人吗?”
瑭棠一张小脸瞬间惨白如雪,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紧紧的攥着花夭离的衣袖,惊恐不安的左顾右盼,将头拼命的往花夭离身后躲,手指着牢笼顶外,惊恐道:“哥哥,他们都死了,他们想逃走都被杀死了,就,就挂在上面。”
脑子里一阵轰鸣,顺着瑭棠手指着的方向,花夭离抬起头,目光所达之处皆是具具干尸,约莫有十几具尸体,浑身赤裸悬挂在顶端。
“呕——”胃里翻江倒海的倒腾着酸水,腥臭的干尸气味伴随着寒风一阵阵涌入鼻腔,花夭离偏开头忍不住呕吐,将腹中酸水吐得干净,浑身发抖的倚靠着墙面。
这便是兽猎场吗。
在这里的奴隶都是活得像狗,连个牲畜都不如,牲畜尚且还有些自由,这里的奴隶却是被约束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疯疯癫癫,日夜担惊受怕,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如若她逃跑的话,下场便是会和那些干尸一样,也不知会用何种方法,将其晒成一具干尸,死无葬身之地,悬挂在顶端。
花夭离鼻腔里涌动着滚滚腐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呼吸一窒,心底生起强烈的惊恐不安,浑身抖如寒筛,不知如何是好。
瑭棠紧紧黏着花夭离的衣袖,将头深深的埋进她的怀里,头顶上的那一撮小呆毛一晃一晃的,小脸惨白,可怜巴巴:“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娘什么时候来找我啊。”
“你娘?”
瑭棠点头如捣蒜,一提到他娘,他就瞬间不怕了,眼睛亮晶晶的,喜道:“对啊,我娘可厉害了,她拿着剑会打跑很多坏人,还给我好吃的糖,她说过哪怕我跑到天涯海角都会找到我的。”
“你娘真好。”花夭离默默偏开头,语气说不出的酸涩,咬着唇,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愣了半天,却又发现自己何必跟一个半大孩童怄气。
“哥哥的娘亲呢?”瑭棠头顶的小呆毛挺立起来,激动摇着花夭离的手臂:“哥哥的娘亲会不会打跑坏人,会不会给哥哥好吃的糖吃?”
花夭离沉默的倚靠在墙面,那盏琉璃色的华灯印照她的脸上,发丝遮盖着半张面容,轮廓温润如玉,显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瑭棠仍旧抬眼瞧她,眼睛水汪汪的。
花夭离轻垂下眼帘,在脑海里细细描绘着那个女人的模样,面上颇有几分迷茫,努力回想着,抬起头淡淡道:“我的娘亲生得很美,她有很多的糖,也有一把剑,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就是不喜欢她。
娘亲的糖是给花流芫吃的,那把剑也是用来保护花流芫的。
她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
瑭棠蜷缩在花夭离的身后,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突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无精打采的听着,将绢布包裹着糖一同塞进布衣里,还不放心的拍了拍,随即莫名笑得甜腻腻的冒出一句,“哥哥,你人真好。”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当什么好人。”花夭离想要推开他,瞧见他头顶的一撮小呆毛,晃荡得有几分可爱,手终究还是顿在半空,放在了身后,“还有,我不是什么哥哥,你可以叫我姐姐。”
瑭棠眼巴巴的瞧她,细若蚊蝇道:“不可以叫哥哥的嘛?”
花夭离哑然失笑:“你为什么非要叫我哥哥?”
瑭棠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眼睛眯成一条缝,软软糯糯道:“我想要一个哥哥,哥哥陪我吃糖,可以保护我。”
“没有谁可以保护谁的。”花夭离的声音有些黯淡,就像是风中摇摆不定的残烛,“除了自己。”
……
一声鸣箭绽放着焰火直穿云霄,发出杜鹃啼血的哀鸣,漆黑如墨的苍穹变化为殷红的血光,奴隶们仿佛受了刺激,紧张的捂着耳朵奔逃四散,狭窄潮湿的牢笼里嘈杂声起。
“哐当——”一声巨响,牢笼铁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空气里扬起轻薄灰尘,铁门在墙面上弹了几下才归于平静,鞭子被狠甩,倒刺一路溅扯出滴滴水珠。
铁门外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俊秀青年,死气沉沉,活脱脱像是别人欠了他银钱,倒拧着眉间环顾四周奔逃四散的奴隶,冷冷的转头道:“抓二十八个奴隶!”
在他的身后,是一些拿着细鞭的布衣随从,其中末尾后方还站着先前给奴隶们喂食的男子,此刻倒是老老实实的站在后方,听到俊秀青年的发话,浑身一震,钻进牢笼里抓奴隶。
细鞭看似要比粗鞭好上一些,其实也被打造的极为刁钻刻薄,细鞭上镶刻着一排铁倒刺,这些倒刺如若被挥出便会像猫爪一般长出来,鞭打在奴隶的身上,能拖带掉不少皮肉。
奴隶们四散奔逃着,纷纷捂着头在狭窄的牢笼里夺路狂逃,可地方实在太小,根本无处可逃,细鞭被拖带掉血肉横飞,奴隶便会痛苦的跌滚在地。
花夭离倚靠在墙面,那铁门前站着的俊秀青年却是将目光冷冷的投了过来,无悲无喜的落到花夭离的身上,看着血肉模糊的脸,沉默着点了点头道:“嗯……你们把他也算上吧。”
“少公子……这不太好吧。”一名随从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花夭离,卑微的弓着腰身,颇有些为难的开口,“玄叔下了命令,半死不活的奴隶是不能上猎场的,会坏了兽猎场的规矩。”
俊秀青年斜睨了他一眼,负手而立,整个人似乎融入夜色深沉当中,轻描淡写却极具威胁道:“一句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他不能上猎场,那就你替他去,如何?”
“不不不。”脸刹那间惨白,那名随从惊恐的跪扑在地,不停的磕着头,满脸涕泪交加,生怕眼前俊秀青年一个不高兴就真的把他丢进猎场,“是小的逾越了,求少公子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还不滚开。”
俊秀青年冷冷的哼了一声,脸色不善,鄙夷的低头瞧了他一眼,浅薄的唇瓣如同樱瓣,抿得紧紧的一条线,眉目藏着几分刻薄,身穿深色衣袍,拧着眉静立于夜色里。
花夭离倚靠在墙面,有气无力的支撑着身体,瑭棠还是个半大孩童,如同揪住浮萍稻草一般揪着她的衣袖不放。
一名随从粗鲁的将花夭离从地面上扯起来,却怎么也扯不走,一看,衣袖还被瑭棠的小手紧紧攥着,怒骂道:“小奴隶,吓傻了不成,还不快放手。”
瑭棠惨白着脸,怯懦道:“哥哥还受了伤……”
“该死的小奴隶——”尖利刻薄的声音,那随从高高举起细鞭狠狠挥下,携带着寒风的鞭尾抽破空气,瑭棠顶着小呆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一热,洒了一大滩鲜血。
鲜血沾染着纤长睫毛,瑭棠呆呆的轻垂下眼帘,脸颊上湿湿热热,却不是他的血。
先前那一鞭挥下来,并未鞭打在他的身上,有人替他挡了。
极快的将他护进怀里,替他承受住鞭子,是花夭离。
“小呆毛,听话。”
头顶传来花夭离的声音,猛咳出大滩的鲜血,纤长的睫毛沾染着寒气和鲜血,簌簌而垂落。花夭离偏开头,不动声色的将他护在身后,扭过头道:“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算你识相。”随从不耐烦的推着花夭离的胳膊,“还不快走——”
临到门槛前,俊秀青年却一伸腿挡住去路,身形一晃,用鞭尾挑起花夭离的下巴,轻佻的笑了笑,眼尾细长,细细打量着她血肉模糊的脸,将她的脸甩开一边,“我很喜欢你的性子,可惜你不是老弱妇孺,不然今日就不用死了。”
“我是。”花夭离抬头直视于他细长的眼睛,平平淡淡的,洞穿人心,一双眼睛仿若璀璨星河,敛藏着波光潋滟,“所以,我可以不用死了吗?”
俊秀青年略微有片刻失神,垂下簌簌眼帘,定定去瞧眼前这个雌雄莫辩的奴隶,凌乱的青丝里暗藏着一双仿若璀璨星河的眼睛,蛊惑人心。
他轻笑,淡淡道:“我不瞎,你的确是很弱,但是不老,也不是女人,不是孩子。”
花夭离冷笑道:“我看你瞎得不轻。”
俊秀青年的脸色再度阴沉,冷笑几声,有随从没憋住露出几声耻笑,他挺直腰身,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将手中的鞭子甩碎一道木桩,以儆效尤,恼羞成怒道:“都笑什么笑,把这小子给我丢进猎场。”
“是。”随从们低敛下眉目,温顺卑微的低下腰身,手下纷纷压制着几名瑟瑟发抖的奴隶,有奴隶在挣扎被甩一鞭子,将其驱赶到一列,左右看管着,推搡着他们的身体。
这是花夭离第一次踏出这牢笼,牢笼外顶端悬挂着干尸,死状凄惨,尸体在寒风中飘摇不定,绿墙红瓦初雪漫漫,一如既往,腐朽腥臭。
铁链哗啦作响,脚踝和手腕上被捆着铁锁链,奴隶们剧烈挣扎着,麻木不仁的双眼本来蒙着一层晦暗,如今却流淌下大颗泪水,充满对生的渴望和命运的不甘。
面对死亡,他们是害怕的,他们很想,很想活下去。
哪怕一生受尽屈辱,活在黑暗裂缝里,吞咽着干硬稀烂的食物,也想要活着,拼命的想要活着,就像是沼泽深处的淤泥,也曾仰望过星空,渴望着阳光沐浴到身上的感觉。
猎场分为一个巨大铜盘,密布着黄沙和杂草,上方呈鸟笼状,下方呈碗底状。
鸟笼扣罩着整个大猎场,垂挂着琉璃色的无数盏华灯,层层叠叠宛若繁花状,夜色深沉,鸟笼内灯火通明。
鸟笼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其中,上方由低到高一列列的排着银椅,衣饰华丽的看客彼此之间觥筹交错,居高临下的俯瞰碗底挣扎的奴隶。
看客为刀,奴隶为鱼肉。
莲花状的高台由高及低点燃着红白蜡烛,延伸及地面,一方之隔,一圈清泊水面荡漾着涟漪,玄衣翻飞如风,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拄着拐杖,轻轻的敲在莲花红白蜡烛。
莲花状高台续续旋转,底端飘落出无尽繁花,莲花红白蜡烛似乎被唤醒一般,敛着莲花瓣一圈圈漂浮在水面涟漪,金色莲蕊花瓣暗然绽开,在寒冬腊月里散发出幽幽清香。
几束红色绸带圈捆着一个密封状的铁笼子,铁笼“哐当”一声半路便挣脱红色绸带的束缚,从半空坠落砸入地面,半个铁笼的身子都陷进泥土里,尾端已是扭曲不成形,铁笼被从内里撞击撕咬,印出野兽的利爪和獠牙。
奴隶们奔逃四散,终究还是抑制不住恐惧,连滚带爬的捂着头寻找着躲藏之处。
花夭离吃力的拖曳着脚上的铁链,赤着脚迈前一步,脚底被碎骨扎得硌得慌。
铁笼剧烈颤抖着逐渐扭曲,里内被撞击成圆方的球形,似乎再也束缚不住里内的野兽,凄婉的哀鸣一声四分五裂。
黄沙弥漫于铜台,喉咙里低沉嘶哑着兽吼,杂草被风吹得微弯,一只雪白的狼爪狠踩在四分五裂的铁板上。
是一头浑身披着雪白光滑的雪狼,额头点赤火,狼爪下围绕着一团赤红色的圈毛,黑色唇齿边缘露出倒钩的舌头,流淌着乳白色的涎水,眼里冒着森冷绿光环顾四周着四散奔逃的奴隶。
黄沙弥漫满天,衣衫褴褛的奴隶赤着脚惊恐的尖叫着四散奔逃,一缕雪影消觅于黄沙和杂草里,穿梭在黄沙弥漫,狼爪一掌便拍碎一个奴隶的头骨,鲜血沾染着狼爪,雪狼低着头扯下奴隶吞咽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