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获罪那年丁南刚满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那两天他跟几个好友出游,再回京时,丁家已经不复存在。
丁南连他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偌大的丁家最后就剩了他跟一个襁褓婴儿。
那孩子是他大嫂拼了命给他大哥留下的孩子。
宫中人不想给丁家留后,丁南在好友的掩护下带着孩子出了京。
那之后他就带着孩子漫无目的地到处漂泊,一路上靠给人瞧病挣点钱过活。
那会他最怕的就是孩子没有吃的,所以经常带着孩子往村里走,好给孩子讨口奶喝。
实在没奶的时候他就只能熬些米糊喂孩子,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的难过。
好在孩子平安长大,而且还是个挺聪明乖巧的孩子。
记得那天是个阴天,丁南怕一会要下雨,就带着两岁大的小豆丁到处找地方躲雨。
当时他们刚从镇上经过,听说这边的村子没有村医,丁南就想来碰碰运气,万一有瞧病的,他还能挣点看诊钱,顺道也能借住一宿。
走到下山村的时候他瞧这村子比较破落,就扭头想去隔壁那个看起来富裕些的村子。
他转身刚想走,小豆丁就拽了他一下,“爹,就这里吧,我累了。”
丁南弯腰把他抱起来。“好,那就这里。”
父子俩进了下山村,说来也巧,他一进村就碰到一家正要往镇上去瞧病的人家。
说是那孩子高热三天了,一直不见好,柴胡汤喝了好些回都没用,实在没法子了就想往镇上去。
丁南将人拦下,施针喂药的折腾了一番那孩子就退热了。
那家人感激,就留着他们父子俩在家里吃了饭,还给了五文钱的诊费。
吃人家的嘴短,丁南也就没提药钱。
吃了饭后父子俩本来是准备要走,毕竟这家人就两间屋子,他们也不好提借住的事,可没想到这大雨就下了起来。
父子俩无奈,只得留在人家屋檐下避雨。
但还没歇多大一会,就有人找了过来。
那汉子淋了一头的雨,拉着丁南就问他是不是大夫。
丁南点头说是,他就拽着丁南把人往他家拉,这汉子力气大,丁南让他拉的直摔。
“你也太鲁莽了,我这还有个孩子呢,你急什么?”
汉子脚步一顿,回头就搂起了小豆丁。
“赶紧跟我走,家里的弟弟病了。”
那汉子说着抱着小豆丁就跑,小豆丁都吓的要哭了。
丁南瞧儿子在他手里,也只能认命的跟着他淋雨跑。
到了他家里才知道是他家的弟弟发热几天了,一直不见好,而且这小半年里这小哥儿一直都断断续续的病着。
丁南进了屋,就见床边守着个妇人,那妇人见他来了就忙让他给床上的小哥儿瞧病。
丁南看了看病床上面色惨白的哥儿,那哥儿也抬眼看了他一眼。
丁南朝他笑了笑,握过他的手给瞧了脉。
半晌后丁南问:“这小哥儿近半年可有落过水,或是受过大伤?”
张柳一听,立马说:“落过水,还是腊月天,走路不当心摔在了河沟里,打那以后就常病。”
丁南心里了然,“落水受了惊吓,估计也喝了脏水,所以才一直不见好,这哥儿以前吃的什么药方,给我瞧瞧。”
张柳就说:“没有大夫给正经开过药方,都是拿些药材让直接吃了就成。”
丁南叹气,瞧这样子这哥儿压根就没给治好过。
“我身上的药材不够,我写个方子让你儿子去镇上拿药,我保证药到病除。”
张柳一听立马就道谢,“哎呦,真是谢谢你了小大夫。”
丁南被这个称呼逗乐了。
他写了一张药方出来,蹲在门口的汉子就进门去拿。
“二婶,我去镇上拿药,你别慌。”
丁南心想原来这高大的汉子不是她儿子。
张柳给杨川他拿了身蓑衣。“路上当心些。”
杨川点头,又指了指丁南:“你在这待着别走。”
丁南一愣,觉得这汉子真是不好惹。
“放心,雨太大,我们父子俩想走也走不了。”
张柳看了看乖乖坐在边上的孩子就去灶屋给他拿了个鸡蛋。
“乖孩子,给你鸡蛋吃。”
小豆丁接过去,“谢谢奶奶。”
杨川这边刚走,杨海就来了,他倒是比杨川客气,陪着丁南坐在屋里说话。
知道他们父子俩到处漂泊后,就劝说他们在村里住下。
说实话,丁南可不想留在这穷的厉害的村子里。
杨川脚步快,赶着就回来了,张柳熬了药,丁南又给那小哥儿用了针,不到半个时辰那小哥儿就退了热。
张柳高兴的不成样子,“真是谢谢你了,小大夫。”
丁南摆手,“应该的。”
小哥儿眼下是不发热了,可这用针吃药的最少还的忙上几天。
杨海就留丁南在家里住下。
丁南一想,反正这几天雨下的大,路也不好走了,那就干脆住下得了。
于是丁南跟着杨家兄弟俩回了家。
在下山村待了五六天后,那小哥儿的病也已经好全了。
张柳高兴的要杀鸡,说要请他们吃一顿饭。
丁南本来想拒绝,毕竟张柳已经给过他诊费了。
可小豆丁馋嘴,一听说有鸡吃,就屁颠屁颠的跟着张柳走了。
杨海知道丁南想走,还是想劝他留下,“丁南,你带着孩子到处走真的就合适吗?不如留下来,也让孩子有个家,你瞧他多喜欢这里。”
“有个家。”丁南小声的嘀咕,要是有个家自然是好的。
这孩子跟他风餐露宿的说到底也不是个办法。
杨海见他松动了,就又说:“我们这边的几个村子都没有村医,瞧病费劲的很,你要是留下来了找你瞧病的人肯定多,钱也不会少挣。”
丁南还是没应,只说:“我考虑考虑。”
晌午杨海兄弟俩也一块到张柳家里吃了饭。
那小哥儿也已经好全了,这会正在喂小豆丁吃饭。
丁南就说:“别喂他,他自己会吃。”
杨佑喜回头朝他笑,“他可爱的很,比我们村里的孩子都聪明。”
小豆丁听杨佑喜夸他,就高兴的笑:“村里有很多孩子吗?他们会带我玩吗?”
杨佑喜捏了捏他的脸,“会的,你这么可爱,他们肯定会带你玩的。”
小豆丁挺忐忑,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没跟孩子们一块玩过,因为他们总是在一个地方呆不久。
他小声的问丁南,“爹,我能留下来跟村里的孩子玩吗?”
丁南心头苦涩,他也觉得该给孩子一个家了。“能。”
就这样,丁南留在了村里,因为他医术好,这周边村子的人有不舒服的就都要来找他。
虽说挣的不多,可村里人也朴实,给不起诊费药钱就拿家里的鸡鸭来抵,他们日子倒也好过了不少。
起初那一年他们在村里没屋子住,基本就是住窝棚。
后来杨川去找村长给丁南批了块地盖屋子,丁南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反正他在下山村有地了。
托杨川的福,两个外来户在村里也有了自己的屋子。
丁南那时候为了省点采购药材的钱,就经常自己去山上找些常见的药材。
他十回有九回上山都能碰到杨佑喜。
这哥儿有精神的很,今天上山挖野菜,明天上山摘野果,看着就让人觉得有劲,跟他说话觉得人都鲜活了。
丁南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哥儿人好,又爱笑,也不矫情。
而且这哥儿还爱学,在镇上的私塾里还学过两年的字,他也爱看书,有时候丁南去镇上,他就会让丁南帮着带书回来看。
这一年杨佑喜只有十五岁,他天天都扬着笑脸在丁南面前跑。
丁南看着看着,就把人看到了心里。
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选,比人家哥儿大了五六岁不说,他跟前还带着孩子。
所以他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人家。
这一年的冬天杨佑喜给他爷俩做了厚袄。
小豆丁欢天喜地的穿上了身,而丁南却摸着那暖和的厚袄枯坐了一夜。
往后的一年里丁南对杨佑喜避的更厉害,只要杨佑喜过来找他,他就要借口出门。
再笨的人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而杨佑喜也确实是喜欢他,他也从来没想藏过自己的心思。
知道丁南有意避着他后,他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的上门了。
不过张柳挺喜欢他们爷俩,家里但凡做了好吃的就会让杨佑喜去送。
只是杨佑喜基本都不进门了,只是在门口喊小豆丁去接。
小豆丁那时候小,却也知道杨佑喜不进门肯定是有原因的。
当晚小豆丁吃着杨佑喜送过来的肉包子就觉得心里难过。
“爹,喜哥哥都不进门了,是你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吗?”
丁南觉得一口包子卡在了喉咙里,他咳了半天,“瞎说。”
嘴上说着小豆丁瞎说,可其实他心里也挺难受的。
还是这一年的夏天,杨佑喜被大雨困在了山上。
因为这几天雨大,张柳天天都忙着看庄稼,杨佑喜待着无聊,就带着斗笠背着背篓去了山上。
他头几天在山上看到一处野菜长的好,本来打算过两天去摘的,可没想到这大雨一下就是好些天。
杨佑喜就想那野菜再不捡回来就该老了,于是这个胆大的哥儿就趁着雨小些的时候自己上了山。
可他刚到山上雨就大了起来,杨佑喜没办法就找了个山角躲雨,结果这哥儿心大,躲着雨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天都黑了。
他这才觉得怕,慌张的背着背篓就要摸黑下山。
可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大雨天。
杨佑喜一个脚滑就摔了一跤,他费劲的爬起来,才发觉他的脚不能使劲了。
大雨如注,淋的他睁不开眼睛,他抹了下眼睛,有点想哭,就在他无助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在喊他。
家里人找杨佑喜已经找疯了。
杨川几个湿着衣服把村里村外找遍了都没找着人。
丁南知道杨佑喜乐意上山,他就带着人往山上找,可山头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
丁南慌的连摔了好几跤。
他边找边喊,终于听到杨佑喜的声音。
“我在这。”
丁南慌忙跑过去,就见杨佑喜扶着树,一只脚已经不敢挨地了。
“摔到脚了。”
杨佑喜点头,丁南见他湿的不成样子,就忙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他,虽然他的衣服也是湿的。
“上来,我背你下山。”
杨佑喜见他全身摔的都是泥,就说:“你能行吗?别把我背摔了。”
丁南叹了口气,朝他的脑袋上揉了揉,“真不乖,家里人都急死了,这大雨天你往山上跑做什么?”
杨佑喜小声说:“挖野菜。”
丁南:……。
丁南把杨佑喜稳当的背下了山,杨佑喜就说:“我还怕你摔呢,没想到你还挺稳当。”
丁南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搁,就怕碰着人家哥儿的屁股。
“那是急的,根本就顾不得脚下。”
杨佑喜弯起了唇,“所以,我丢了你很着急。”
丁南脚步一顿,没有吭声。
丁南把杨佑喜送回了家,一顿骂是躲不了的。
丁南瞧着张柳那心疼的不行,还要骂人的劲就劝,“行了,二婶,我瞧喜哥儿也吓着了,还淋了这么久的雨,赶紧让他收拾收拾歇着吧。”
张柳早心疼坏了,听了劝就去烧热水去了。
杨佑喜朝丁南露出一个调皮的笑。
丁南觉得心头怦然,却又扭头回避了他的眼神。
当天夜里杨佑喜就发了热,好在丁南提前备了药。
张柳来敲门的时候他本来可以直接把药给张柳的,可他又巴巴的跑去给他瞧了脉。
张柳在灶屋熬药,丁南就进了杨佑喜的卧房。
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
可丁南给自己找借口,他想自己是大夫,病人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样。
屋里杨佑喜穿着素净的里衣,他小脸烧的通红,微皱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
丁南坐过去,握住他细白的手腕给他瞧了脉。
杨佑喜睁开眼睛,望着他。
丁南朝他笑,“身子是自己的,可别在生病了,二婶多着急。”
杨佑喜望着他,那眼神太过直白,“丁南哥,我……。”
丁南打断他,“好好休息。”
杨佑喜又喊了一声:“丁南哥。”
丁南走出了屋,脚步都没有停。
又一年,杨佑喜已经十七,张柳已经在给他相看人家了。
杨佑喜是张家的嫌胖,李家的嫌矮,朱家的嫌丑,反正就是没一个他点头的。
张柳气的嘀咕了他好些天。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杨佑喜一直都不死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丁南。
也许从他见丁南的第一面起,就已经中意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了。
而且他其实能感觉到,丁南对他也不完全没有意思。
之所以躲着他大概就因为他带着个孩子。
于是杨佑喜大胆的给丁南做了双鞋,不过换来的却是丁南更加的疏远他。
杨佑喜气的躲在屋里闷了两天,然后答应张柳跟王家的儿子相看。
短短的一次见面后,杨佑喜居然点了头。
张柳是当娘的,当然就觉出了不对劲,所以就算是杨佑喜点了头,他也没允王家定亲的事,只说再等等。
而杨佑喜点头要跟王家定亲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丁南耳朵里。
丁南表面是没什么反应的,可第二天他就借口去了隔壁的王家村,打听了不少王家的事,在知道王家的儿子脾气很坏,对他爹娘都是动口动手的时候,丁南当夜就去找了杨佑喜。
那天的月亮很圆,杨佑喜觉得好久都没瞧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丁南在一旁口若悬河的说了半天,结果杨佑喜就盯着月亮乐。
丁南急了:“喜哥儿,王家真不是个好归处,你听清了没?”
杨佑喜点头,就说:“那就村口刘家吧。”
丁南“啧”了一声,“他家也不成,一家子都是心眼小的,一年都吃不上两回肉,你嫁了也是过苦日子。”
杨佑喜笑容更盛:“那,郑家?”
丁南还是摆手,“他家更不成,他家里是他娘当家,他儿子穿件衣裳都得听他娘的,你嫁过去了肯定要给你气受的。”
杨佑喜拽了把树叶子,“丁南哥,我嫁到谁家你都说不好,那我怎么办?”
杨佑喜说着就去看丁南,“我喜欢的人又躲着我,那我,出家去吧。”
丁南心头一梗,半天都没说出话。
那天之后丁南就一直在琢磨,他想来想去,觉得这里的汉子都配不上杨佑喜,也包括他自己。
他琢磨了好些天,可越想就越烦恼,实在是琢磨不透了他就往镇上跑。
本来到镇上去是打算让自己清醒清醒,可没想到,他一到镇上看到好吃的想的是杨佑喜爱不爱吃。
看到好看的衣裳想的是杨佑喜会不会喜欢这颜色。
看到香膏他就要想杨佑喜平日里擦的是哪一种?哪一种是他喜欢的香味。
最后他又到了一个卖发带的小摊上,挑挑拣拣的买了两条发带揣在了怀里。
这一趟街市走下来不光没少些烦恼,还更加的迷茫了。
他闷着头回了村,结果刚好杨佑喜就在村口逗孩子玩,他怀里抱着小豆丁,跟前还围了一圈的孩子,都在听他讲故事。
丁南摸了摸胸口,扭头回了家。
其实他回避杨佑喜倒不全是因为他跟前有个孩子,也不是因为知道张柳的经历,而是害怕。
害怕有一天上京会有人找到他们,害怕连累了杨佑喜。
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真的值得杨佑喜托付吗?
直到那天,他挨了杨川一顿揍,又被杨川阴阳怪气的骂了一顿。
等杨川走后他就在院子里坐了好半天,思来想去的都觉得是自己懦弱。
想到最后他决定得试试,就算闹一场,他也得试试。
可人生就是如此,你越是躲避,就越是害怕,越是烦恼,但当你真的有勇气向前一步后,才知道从前的种种全是庸人自扰。
和杨佑喜互通心意后,他跪在张柳面前求得了一份良缘,和一个温暖的家。
杨佑喜窝在他怀里,想到从前就要说他,“真是个憨子,就这么点事你就把自己困在局里出不来了?”
丁南搂紧他,也骂自己憨,“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已经成婚了,而且孩子都这么大了,喜哥儿我真是越想越欢喜。”
杨佑喜笑,“我也欢喜。”
丁南望着他欢喜的小模样,就感慨,“我到现在还记得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病的厉害,瘦的像只小猫,但眼睛却亮晶晶的。”
杨佑喜也说:“我也记得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你就给我扎针,还哄我说不会疼。”
丁南亲了亲他的额头,“真好,喜哥儿如今是我夫郎了。”
杨佑喜弯唇笑,捧起丁南的脸就亲了一口。
丁南心下一动,抬手把人搂上了床,“好夫郎,我们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