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嘴边,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出了谢凌的名,但已经收不回去了。
果然,谢凌敛下眼眸,里头如同笼上了一层暗色,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阮凝玉于是换了个言辞。
“表哥……”
但即使这样,她还是难以压制内心的愤怒。
“你怎能如此说七皇子?!”
阮凝玉很震惊,她没想到谢凌竟是这样想慕容深的,可慕容深分明是极敬重他这位先生的!可他却!
阮凝玉深吸一口气,蹙起的柳眉扎疼了他的眼。
“表哥可知道,适才七皇子送我离开时,他还说了你这位谢先生的好话!七皇子言你治国方略令人钦佩,说你是心怀天下的能臣,而他打心底钦佩,说今后定要好好读先生的文章,不辜负表哥的期盼才是!”
“他将你视作师长,你却把他贬得一文不值!”
她虽然面上水波不兴,但眼神却是充满了浓浓的嘲讽。
正因为她被谢凌那些古板的规矩毒害过,所以她不希望他也这样对慕容深!
他自己好为人师,不见得别人就喜欢听!
反正,她就是见不得谢凌说慕容深!
阮凝玉很不耐烦,她根本不想听这些。
见到她脸上浓浓的厌烦,仿佛他所有苦口婆心的教诲在她眼中都是一种负担,如同他束缚了她的自由,耽误了她的广阔天地。
谢凌松开了她的手,慢慢的,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如同跟她撇开关系。
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疯长成密不透风的高墙。
谢凌眼里的情绪渐渐变淡,温和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冷冷盯着她,“所以你当真要将你的裙裾给他?”
“你穿过的衣裳,竟要披在那不男不女的东西身上?”
风卷着雪粒迷了视线,她看见他指节暴起的青筋,那双手曾经写过最工整华丽的文章,此刻却像是能捏碎喉骨。
那阴柔谄媚的东西,偏偏她还喜欢!
七皇子甘心沦为取悦她的玩物,那她呢!她又做了什么!又想做什么!
她待七皇子那么好,几乎没有了底线!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就心软,一时鬼迷心窍地将她的衣裳给了他!
要是七皇子真的将她的裙裾穿上身,那便是荒诞不经!大明礼法都被他踩在了脚底下,这是守旧的谢凌绝不能允许的,无论有没有涉及到阮凝玉,他都会出来维护传统礼教。
可如若七皇子拿她的裙裾用作别的用途,以此来发泄欲望……
谢凌眸底猩红。
到时管慕容深是不是她心底重要的人,他也定要让对方碎尸万段!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即使她会恨他,他也在所不辞。
谢凌沉静的眉宇出现裂痕,冰冷的目光仿佛要刺穿她,“你不觉得自己眼巴巴送他贴身衣裳恶心?”
话音,周遭的风声突然变得死寂。
谢凌的话,惊落了旁边树枝上的细雪,簌簌地掉落下来。
阮凝玉抬头看他,他说什么?
她有点不敢置信自己所听到的。
说完后,谢凌心脏猛地一抽,他……后悔了。
他实在是气怒到了极致,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了,那一刻他的心脏好似透不过气,面色阴骇至极。
他何尝不知那些话会刺痛她,可当嫉妒与占有欲如潮水般涌来时,理智早已被冲得支离破碎。
他没想到事到如今了,她还在维护着慕容深!
阮凝玉先是震惊,最后缓缓气笑了。
“原来表哥竟是这么想我的。”
他竟然羞辱她,说她恶心,好,好。
“没想到在表哥眼里,我依旧是过去那个不知廉耻的浪荡女子。”
谢凌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抿唇:“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
阮凝玉眼露嘲讽,那一刻她望向他的眸中,决绝得让人心惊,“那表哥下一步呢?又要做什么?”
“是不是又要大发雷霆,以你的礼法,又命人来剥去我的衣裳验身,验我清白?!”
谢凌心猛地一抽,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阮凝玉的话就像是扯下了块遮羞布,她剜开了自己的伤口,突然将那件令两人都伤心痛苦的事又揭露了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两人最隐秘的伤口再度豁开。
谢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连他都无法共情当时的自己。
自己竟然为了巩固所谓的礼制纲常,竟没有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兄长的怜爱,竟冷眼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那些老嬷嬷的手中。
那些老嬷嬷是三婶的奴仆,出手绝不会温柔,甚至是狠辣。
而他当时,是起怜惜之情了,可却觉得她有过,便要受过。
他的种种天人交战,在他沉默的不作为面前,显得是多么的虚伪可笑。
他如隔云端看众生,是既得利益者,而表姑娘私奔行为却是挑衅了他背后世家的礼教与权威,也就是她触动到了他的利益,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任其发展。
后来,结局便是他看到了那方雪白帕子上,落了一滩鲜血。
谢凌多么恨不得回到当初,如果他当时拦下了,那么整个谢府都无人敢动她!可他没有!没有!那时候,他以为那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平凡日子,艳阳高照,日暖风和。
谢凌衣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身子就像是定格在了原地,心痛到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他沉默,神色晦暗不明,阮凝玉却误以为他没有任何悔意。
于是冷笑一声,上前,竟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这般亲近。
阮凝玉却是将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解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刺人眼。
阮凝玉扬眉轻笑,眼底尽是讥讽,“表哥是不是还要继续验我的身?既如此,不若我现在便脱给表哥看吧,免得回府再验明,兴师动众的,倒省去了麻烦!”
“还请谢大人用你那把规矩尺子,量量我哪里脏了!”
寒风卷着她的嘲讽灌进耳膜。
那些在心底反复演练的解释,那些挣扎着想要挽回的念头,此刻都成了自我感动的遮羞布。
眼见她真的要解开衣襟。
谢凌被消耗了太多心神,声音无力,“住手。”
在一片烦躁的混沌中,他的心神被击溃了,但他努力先稳住她的情绪先,尽管他要让自己抛却掉正确的观念,挖心剖腹般,以好去迎合她,“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也不该那般说七皇子……”
谢凌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磨过,他生生咽下了刀子般,喉咙被扎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若他真能让你开心,我……不再过问便是。”
只求她别再用这般眼神看他。
阮凝玉指尖勾着半褪的衣襟,雪白肌肤在冷风中泛起细密的战栗,“表哥当真不验么?”
“莫不是要等回府后,再寻个由头说我不守妇德?轻浮放荡?”
睫毛低垂如帘,却掩不住唇角讥讽的弧度。
谢凌怒吼:“够了!”
风停,树止。
整个天地仿佛被他的怒火震慑,陷入死寂。
谢凌的太阳穴发疼得紧。
苍白的指尖在袖中死死掐进掌心,血丝顺着指甲缝蜿蜒而下。
他听不得表姑娘用这般不堪的词来作践自己!那无疑是往他原本已千疮百孔的心口再捅上一刀!
心口每道裂痕都在流血,渗着血珠。
但如果她的目的,便是为了报复他当初对她视而不管的行径,以此来绞碎他残存的理智,将他给逼疯的话。
那么,她成功了。
谢凌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眼尾弧度也是下压的形状,遮住了里头所有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