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伏天与对面的老人相对而坐，雪颖则恭敬地侍立在伏天身旁，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爱宠的样子。
这所房屋虽不大，却五脏俱全：一个宽敞的客厅，三个空荡荡只有一张床的卧室，一间空屋，以及布满灰尘、早已荒废的厕所和厨房。
整个房屋显得空旷而寂静，唯有院子里干净整洁，排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器具，让雪颖不禁用“一穷二白”来形容这栋房子的现状。
“圣子可以尝一下老夫泡的这茶。”
惠人，一个看似平凡无奇、毛发斑白的老者，身体虽仍算硬朗，但岁月的痕迹已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令他显得佝偻而苍老。
他周身毫无气势可言，这既可能是天生经脉闭塞所致，也可能是修为深不可测的表现。雪颖心中暗自揣测，更倾向于后者。
至于伏天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她却猜不透。
“好喝。”
伏天轻轻抿一口茶，面无表情地评价道。
“哈哈，老夫平日里喝不惯这些东西，也没兴致，这茶已是多年前老友相赠，想来算不上什么极品，倒是让圣子大人见笑了。”
惠人很喜欢闲聊，这是他这个年纪为数不多可以轻松享乐的事情了，只可惜伏天不行，他现在需要和时间赛跑。
“惠人前辈，安香姐她最近有没有——”
“嗯，她来找我了，就在今天凌晨。”
惠人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整个人变得怅然若失。
“那丫头求我传授给她我自创的那门功法，她说她不想等了，她告诉我，倘若她再无法做出选择，那么她将困于心魔，这辈子都再无寸进，她说她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其所，报血海深仇。”
惠人的话是那么苍老无力，今天凌晨他在练功时见到世上唯一的亲人安香时是高兴的，也是疑惑的，因为安香不会无缘无故凌晨来找他，果然，那孩子还是踏上报仇这条不归路了。
惠人的无力有对曾经无法补救的无奈，也有对现在无法挽救的哀叹。
惠人的话宛如尖刀在伏天心头刻印，伏天不善于了解自己，但他善于了解别人，他现在几乎能设身处地地想到安香姐当时的决心与痛苦。
“其实这都是我的错。”
伏天想要解释，想要认错，但惠人却没有怪罪，反而打断了他的忏悔。
“孩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本身何来对错，你们都是孩子，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也并非你本意，你不必怪罪自己。”
“至于安香这孩子没有，那就是命了，就像曾经他的父母选择离开那样，所有事情都是我们每一个人自己选择种下的因，然后得到的果，至于别人，只能对你的命运产生引导与影响，该是怎样的，还是得怎样。”
伏天沉默不语，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显然，他内心深处并未全然接受这番宿命论的言辞。
惠人知道伏天不信，年轻人年轻气盛自认为可以通过自己改变想要改变的一切，殊不知人力终有穷时，天道却无穷无尽，人力欲胜天定，何其艰难？正如现今六道院之境遇。
他们老一辈经历太多，看过太多，遇到太多，即便是坚如磐石的信念，也会被岁月的流沙逐渐侵蚀殆尽；再美好丰满的心灵，也会在苦痛的累积中渐生悲悯；再健康强大的力量，也难逃肉体老去，步入消亡的轮回……
有的早已随风而逝，有的仍在苦苦支撑。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他们都已失去了年轻时的自信与骄傲。这既是他们与时代脱节的体现，也是他们一生经历的总结，更是他们见证万物轮回变化的见证。但这一切，至少对广袤的世界而言，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当下，以及他们需要创造的未来。
惠人看向伏天，毫无疑问，他们需要的未来少不了眼前这个年轻气盛，风华绝代的年轻人。
“说吧，孩子，你来找老朽应该不是为了安香那孩子吧，或者说不完全是。”
“前辈明鉴。”
伏天长叹一口气，暂且抛去其余杂念，望向身后雪颖，招呼她上前来。
雪颖虽然困惑，但还是乖乖照做，但没想到伏天第一句话就让她心头一跳。
“晚辈这爱宠，名为雪颖，乃一位开宫境的纯术师，她早年便已悟道，苦心炼体十载，凭借《炼气诀》夯实根基，历经十年，跨越幽河、风海、三开，连破三大境界，现已逼近天境之门。”
“但《炼气诀》功法普通，雪颖她早年所打造的根基已然不足以支撑她将来的发展，晚辈听闻前辈你自创一门炼体功法，哪怕师叔祖也惊叹绝伦，收录于藏书阁。”
“恳请前辈垂怜，收纳雪颖为徒，传授功法，重塑根基。晚辈铭记此恩，永生不敢忘怀。”
伏天如是说道，一旁的雪颖却是陷入呆滞，她万万没想到伏天一眼便看出她修为停滞的缘由，还以自身人情请求面前的这位前辈传习功法，这恩情——她如何偿还？
“伏天，你不用这样。”
雪颖感觉自己声线有些沙哑，她忘记了自己此时还在扮演的“爱宠”身份，直接走到伏天面前，试图带他离开。
“我不要你的恩情，我都快还不完了，你跟我走，我以后能不能突破关你什么事，走，起来，我们快走……”
雪颖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孤独地行走在世间，一如其他和她同样遭遇的人，除了后来身边的弟弟妹妹，伏天是第一个对她这么好，这么关心她的陌生人，也是第一个让她找到何为“依靠”感觉的人。
一个多月前，当她发现自己一直突飞猛进的修为停滞的时候，她就感到一丝不对，但她当时以为是因为自己遇到天境瓶颈，所以顺其自然，继续刻苦修炼。
但当她持续这样一个月时，她终于感受到不对劲，她感受到的不是遇到瓶颈，而是无力，无法再前进的无力，就像一个小水瓶，当你已经装满水的时候，无论你再倒多少水进去，都只会流出来，浪费掉，不能再多装一点。
她知道，她的根基毁了，当初她选择的道路没有错，但她做法错了，她不应该用《炼气诀》作为自己修炼根基的。
事发之后，她试图弥补，试图挽救，但她已经步入超凡，倘若凡胎境或许还能请圣人逆天改命，重塑经脉，但开境——太晚了。
她也曾尝试自创功法，重塑根基，然天赋所限，数日苦思冥想，终无所获，几近崩溃边缘，然在弟妹面前，她强忍不露。
她已经让他们等十年了，再等多少年都对他们不公平了。
还好，一个月后，也就是上一次任务让她短暂忘却了这件事，因为那个任务关乎他们无道院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马虎，她在繁重的事务中压下这件事的思绪，直到与妹妹霜翎的再遇，让她长久以来疲惫的身心终于得到片刻的放松，这件关乎她未来的大事才重新被她想起，但依旧不知如何解决。
如今听到伏天主动帮助她，雪颖的心情是那么复杂，有第一次面对陌生人善意的温暖，有面对希望的期待，有害怕失望的恐惧，有恩情难承的羞愧……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想要这份机遇，她知道，如果错过了，那么她的未来可能就真的止步于此。
短短几个片刻，所有记忆与想法宛如一帧帧镜头画面般在雪颖面前播放，心里的渴望让她想要拒绝而拉着伏天肩膀的手是那么无力，以至于身为开宫境的她居然没能拽动刚刚败给她的伏天。
当雪颖从万千思绪中清醒过来，看着自己拽着伏天肩膀无力的手，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内心的渴望，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伏天，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对你也没用，我，我甚至还有点讨厌你，讨厌你的忽视，讨厌你的冷漠，讨厌你明明很优秀却总是一副感觉自己就一般的样子……”
后面的因为雪颖的哭声已经听不清楚了，但伏天可以肯定的是，面前这个女孩情绪崩溃了，需要人安慰。
只是伏天面对这样的雪颖简直不知所措，从小到大，除了妹妹伏慧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哭成这个样子，简直像是一个控诉自己的小孩子一样。
他也不能理解雪颖现在哭的原因，若是因感动而哭，似乎有些夸张。伏天甚至猜想，或许真如她所言，是讨厌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慰藉。
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雪颖，那哭到崩溃的模样，伏天下意识想到以前才三四岁的伏慧也是这样哭地坐在地上，控诉他这个当哥哥的忽视妹妹，冷这张脸在一旁搞研究，不陪她玩的惨样。
于是伏天下意识就像以前常青教的安慰伏慧那样，蹲下身子，摘下对面脸上那底部已经开始流泪水的面具，看着对方哭得稀里哗啦的娇憨面容，轻轻揽过雪颖的肩膀，让她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胸膛，同时一边轻轻拍打对方背部，嘴里不断说着自己的不好。
“对，对不起，是哥——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忽视你的，我不该冷漠的，我不该……，都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
伏天就这样僵硬而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常青教给他的动作，据常青说哄小孩非常管用，他以前就是这样哄他弟弟妹妹的，只要还在哭，就继续哄，哄到不哭为止。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安慰别人，伏天的感觉却截然不同，现在安慰雪颖给他一种他突然长大的错觉——不对，他确实长大了，那这股奇怪的变得成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招确实立竿见影，雪颖只是哭了一会儿就突然顿住不哭了，随即伏天感觉怀里女孩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不等伏天疑惑，雪颖便从伏天怀里探出脑袋，与上方伏天那如哥哥般慈爱的面容对上，一方眼中流露出兄长般的温柔与怜爱，另一方则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眶中，满是羞愤之情。
“你，你在干什么？”
雪颖的声音仍夹杂着丝丝哭腔，听起来与往昔大相径庭，别有一番韵味。
“嗯，哄妹妹？”
伏天也试图定义刚刚自己的行为。
“滚啊！”
充满羞愤的声音从雪颖口中爆发而出，只见雪颖抬手就是一掌拍在伏天被自己泪水打湿的胸口，后者瞬间倒飞而出被远处看戏的惠人及时拦下，伏天还没搞清楚缘由，雪颖已经站起来，一张原本就哭红的小脸再次变得涨红，只不过这次是气的。
“坏家伙，都这个时候了还欺负我，果然是坏东西。”
雪颖回想刚刚的一幕，心里就此给伏天打上“坏人”这个标签。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伏天看着气愤的雪颖，斟酌了一会儿继续哄道。
雪颖深吸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刚刚那点情绪全被伏天气跑了，眼前这个家伙依旧那么令人讨厌。
“我走了。”
雪颖娇哼一声，拿着一旁的面具重新戴上，准备离开。
“你不想重修根基了？”
一句话，让已经转身的雪颖停下脚步，伫立原地，陷入犹豫之中。
伏天看着即将离去的雪颖提醒道，他是真的没搞懂面前这个女孩在想什么，对方明明是带有期望的，否则这会儿也不会停下，那为什么要走？
“哪怕希望渺茫，也应该为自己的未来搏一搏啊，你直接放弃了，对得起你前面三十年的苦修吗？”
“你甘心吗？”
又一句话，让雪颖静立的身子开始颤抖，又即将崩溃，甘心吗？她心中暗自反问，怎会甘心？然而，不甘又能如何，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她不想再亏欠了，前面四十多年孤独行走的她，还没做好与这个世界，与别人产生这么多联系的准备。
一旁的惠人也适时说道。
“小姑娘，你就留下来吧，你的毛病老夫有九成把握帮你解决，你也不用觉得有其他的亏欠的，毕竟我们，都是血融使，是一家人，一直都是，家人之间，彼此付出是正常的，谈何亏欠？”
最后一句话，是伏天让他说的。
终于，雪颖回眸，那已经干涸的面具底部，再次凝聚出一滴晶莹的水珠，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幸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