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一场冻雨,牛毛细雨裹着冰粒砸向青石长街,巡城兵卒的锁子甲眨眼结出霜壳,街上的百姓慌乱的找着躲雨的地方,每一寸屋檐下都挤满逃雨人,吐出的白雾在方寸间结成冰霰,从兵到民,每个人都木然的看着这场突然降下的冻雨,拥挤的人群,竟似毫无生气的傀儡一般。
延平城西南有一间草屋,冻雨浸透了草屋的土墙,青苔顺着裂缝爬上梁柱,屋顶滴滴答答的漏着水,被雨珠浇灭的火盆腾起呛人的烟雾,屋里的温度急速下降着,每一丝空间都迅速的寒冻填满,引得床上卧着的女子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名穿着号衣的男子似乎是听到了咳嗽声,推门进来,将身上裹着的蓑笠撇到一旁,赶忙把火盆挪了个位置,重新点燃,又抱了一床打满了补丁的棉被,给床上的女子仔细裹住。
刚做完这些,门外又进来几个人,手里都提着各式工具,领头的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那漏水的地方,叹了口气:“老五,你这屋子住不得人了,刚刚补好屋顶,这一块又漏了…….而且你那房梁都给虫蛀了,指不定哪天就坚持不住垮下来。”
“老叔,这屋子的情况侄儿也晓得,若是有地方换,早就搬出去了……”那男子伸手摸着女子的额头,一边叹道:“咱们这些民壮,一月才发给多少工食银?许多时候甚至拿不到银子,只发些口粮勉强不饿死,我这婆娘又病成这样,没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怎么能成?先对付着住着吧。”
众人也没多话,烧水的烧水、烤火的烤火,那老民壮还带了一包茶叶,寻了个土罐架在火盆上煮着,围在火盆旁的几个民壮看着那咕噜噜翻滚的茶水,有一人忽然说道:“听说外头那些贼寇入了村寨都会帮村民修房子…….不知道他们进了城,会不会也帮五哥和咱们把房子修一修?”
“传言信不得!咱们宽泛算起来,也算是吃皇粮的官军了,要不是街坊邻居、亲戚好友,你们会在这鬼天气里跑来给五哥修房子?官军都做不到,哪有贼寇这么好心的?”一名民壮却摇了摇头反驳道:“我也听说那些贼寇入了村就烧杀抢掠,抢别人家产田地,还把人家婆娘都分了,这传言都是七分假三分真的,他们或许没那么坏,但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世道,能保条命就算好的了……”又有一人说道:“城外贼寇搞什么公审诉苦搞得那么大的场面,任谁都知道咱们是外援断绝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贼寇就要攻城,这延平城九成九就得失陷,咱们这些民壮到时候也得上城守城,说不准就丢了性命……”
“说什么胡话!”那年长的民壮斥了一句,给众人倒着茶:“巡检大人好心,卖了我这张老脸,咱们只给了三分之一的银子就换了这身号衣,有工食银、有口粮不说,你们往日里也没少穿着这身号衣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吧?总不能好处都拿了,该出力的时候就一哄而散……”
“叔,你这话说的没道理,您跟巡检大人有交情,也不能只向着他说话啊!”一名民壮有些不满的说道:“衙门若是把工食银发实了,咱们哪里用得着招摇过市、敲诈勒索,搞得街坊四邻背地里都骂咱们?再说了,咱们每月才多少工食,又能索多少铜钱?为了这么点钱把性命搭上,不值得。”
“依我看,干脆咱们跑去开城门得了!”一名民壮把手里的土茶杯往一旁破木桌上一搁:“总好过这么在城里熬着,那些贼寇在城外搞的公审什么的大伙也在城墙上看了热闹,有谁能说他们判那些军将判得冤了错了?看起来他们总还是讲道理的嘛,最多就是抢一把,总不会要人性命!”
“胡言乱语!”那年长的民壮面上又急又怒,起身就要扇那民壮的巴掌,连土罐都打翻了:“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你也敢说出口?”
旁边几人赶忙上前劝住,正吵闹间,老五却一拍床沿:“去开城!我跟着,延平给围了十几日,城里药铺都空了,若是没有药材进来,婆娘早晚病死!听说城外贼寇还有医工免费给人治病,不管是不是真的,如今这情况,只能赌一把了!”
那年长的民壮刚要呵斥,身边一名民壮却扯住他说道:“老五去,我也去,叔,您之前也听巡检大人说了,衙门里头许多人也动着开城的心思,之前总督大人集官商议,大多数人都明里暗里想着投降,就只有那满州的什么将军不愿意投降,还当堂殴打了同知大人。”
“他娘的,他们满州兵不投降,自己去跟红营贼寇打就是了,干嘛拉着咱们全城陪葬?万一惹恼了城外的贼寇,他们打进城里来,总督大人和那些满州兵,还有城里城外者四千多兵马,他们都是客军,大不了突围而走便是,咱们这些民壮可都是本地人,能跑到哪去?他们把火点了拍拍屁股跑了,到时候那些贼寇要屠城,还不是咱们受着?”
“既然上头的官都想投降,咱们干嘛去替他们当炮灰?还不如抢个先去开城投降,没准那些贼寇一高兴,还会给咱们一些赏赐……”那民壮朝老五一指:“有了赏赐,老五的婆娘也有钱买药了,屋子也能修了,咱们家里谁家不多多少少有些困难的地方?也能缓上一缓了。”
“对啊对啊,没准还能混个官做!”有人附和着笑道:“就算没有赏赐,那些贼寇在外面唱了那么大一场戏,唱到现在还没唱完,入了城总得装装样子,咱们这些开城的,抢掠的时候也总会保全一些。”
周围的几个民壮也跟着鼓动起来,那年长的民壮见众人这副模样,看了看老五的婆娘,又抬头看了看漏雨的屋顶,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干吧!今夜西门值夜的老许和我交好,咱们就去开西门…….从现在起,谁也不准离开这屋子,天一黑,咱们就去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