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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修逸的扳指。

昭昭还记得从他颈上取走扳指时的触感。

他的肌肤白得冷冽,摸起来像是温润的玉。昭昭曾听说,男人动念时心跳很快。于是她将指尖停在修逸秀气的锁骨下,守株待兔似地等着心跳加速……一无所获,他古井无波,仿佛种种欲擒故纵都只是镜花水月的色诱。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她一眼,嘴角却泛着若有若无的笑,有些得意,像是在说——

既然你能猜中我,我又怎会看不透你呢。

昭昭打了个颤。

很久以前,她见过一条蛇吞掉另一条蛇,两条蛇是同类,相同的花纹相同的毒,死也死在了一块儿。

她那会年纪还小,第一次看见蛇吞蛇,吓了一跳。她问小多为什么会这样,小多很温柔,说是因为它们太相爱了。昭昭讨厌这种浪漫,摇头说,只是因为饿。

昭昭胡思乱想着,手中的白玉扳指被攥得发烫,快要融入皮肉……她终于反应过来她在烦什么,她觉得她要被修逸吞掉了。

小多忽然大声说了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什么,我们打不过蛮子?!”

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站起来碰到了船篷,撞得砰一声响。

船头摇桨的老汉差点掉进湖里,没好气道:“娃娃,你激动个啥?”

小多一边道歉一边揉着头,乖乖坐回去,问修逸:“言哥……不都说我们连连败退是因为奸臣当道,决策失误,遗失战机,天气不利……”

“打不过的原因,为什么不能就是‘打不过‘’?”修逸抬起单薄的眼睑,“朝廷虚骄自大,不敢承认几十年前还被我们视为蛮夷的部落已经崛起,他们兵更强,马更壮,官吏比我朝更清廉,百姓也更愿意为国家卖命。”

“所有人都沉溺于盛世幻想,以为前线的溃败只需要换几个文臣武将就能解决。方才射靶,中原人射不中的靶被胡人射中了,他们恼羞成怒,一口一个蛮狗的骂人家,冲上去打,又统统被人打趴下。”

修逸神情讥怜:“小多,你在后方天天听着前军战无不胜的传奇,哪会知道蛮子已经从西洋购来了新式枪炮,比我朝军火库中的老古董领先百年有余?”

小多听着各种大将的故事长大,他以为时局虽然危难,但只需盖世英雄一出手,便能力挽狂澜。他曾做过无数个封狼居胥的梦,满当当的野心快从梦里溢出来,将他淹没。

如今修逸几句话便打碎了他的梦,也让他看清了自己——他没有以一人之力改变世道的勇气。

他垂下头,悻悻道:“那我也要去从军。”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拽着昭昭的衣袖,眼巴巴地问:“昭昭儿,这回要是能成,我能跟着你赚出赎身的钱吧……”

“你个身契只值一千两的龟公,担心什么?”昭昭失笑,“这回就算亏钱,我也帮你赎。等你将来功成名就,别忘了提携我就行。”

“要真有那一天,我命都是你的!任杀任剐,半句怨言都不会有。”

小多把胸口拍得咚咚响,对修逸笑着说:“管他什么枪炮,不就是把我炸开花吗,小爷不怕。”

船头的老汉听不得愣头青说狂话,阴阳怪气了几句,左一句娃娃你现在还年轻,右一句以后你就晓得了。

死活劝不动小多,就摇着桨唱起了歌:“江南柳,江南柳,春风袅袅黄金丝。江南柳,年年好,江南行客归何时?”

小多不知在哪儿听过这首词,敞开嗓子合道:“苍海茫茫波万丈,乡关远在天之涯!天涯之人日夜望归舟,坐对落花空长叹——”

“但识相思苦,那识行人行路难!”老汉似乎爱极了最后两句,荒腔走板地唱着,其中蕴含的爱恨情仇太多,浓得昭昭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她微微蹙起了眉,有些好奇,修逸念出末两句:“人生莫作远游客,少年两鬓如霜白。”

昭昭不禁自嘲,连个划船的老汉都有心爱的诗词,她却没什么喜欢的。

正想着,耳边响起箫声,是修逸拿起了船篷的箫轻轻吹奏,不紧不慢地合上了老汉和小多的调子。

三人且歌且唱,没一会,船篷外又响起了琵琶。

昭昭极擅月琴,也兼通琵琶,一听便知这琵琶不是在合小多和老汉的歌声,而是在合修逸的箫声。

难道湖上的船娘?

果不其然,老汉忽然停了桨,弯下腰,冲船篷里的三人笑道:“方才是哪个娃娃吹的箫?有姑娘请你上画舫。”

修逸停了箫声,琵琶声也跟着停了。那画舫似是离乌篷船极近,女人轻柔的声音随风传来:“不知公子可否上来一见?”

因曲生情,传出去倒是一桩风流韵事。

小多把头伸出船篷望了望,赶紧缩回来,竖着大拇指冲修逸道:“言哥,大美人!”

修逸从兜里掏出银子,递给小多:“帮我谢她的好意。”

老汉划船靠近画舫,小多把钱递给那姑娘。

那姑娘抱着琵琶冷冷一笑:“我听他箫声,以为他是个雅人,结果竟拿这些俗物打发我。不见就不见,用钱贬低人做什么?”

画舫上其他船娘也纷纷抱怨,小多嘴笨,跟姑娘们解释不清楚,便冲船篷内喊道:“言哥,快出来见见人家!”

修逸只好出去。

昭昭磕着瓜子,不冷不热地望着他立于船头的瘦挑背影。外面一阵莺声燕语,多半是那些姑娘也被这骚东西的脸迷了眼,看得正起劲。

昭昭心里不酸,却很烦。

她觉得自己平白无故长出了一条尾巴,动不动就会被人踩一脚,多余得很。

从前她只听过女人会误男人的事,却没想过男人也会扰乱女人的心绪。

只说上船后的这半个时辰,她本该细细推敲册子上的各类物价,为将来的营生做打算,可她半个字都没看进去,净盯着修逸胡思乱想了。

昭昭暗骂一声骚东西。忽然,她内外通明,想起了一句诗——

乱我心者,切记切记不可留。

她知道这是句错诗,但是没关系,合她心意就行。

没一会,修逸回来了。

昭昭脸上浮着虚伪的笑,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修逸照做。

耳边响起昭昭的声音:“被看爽了吧。”

没等他回话,左手就被昭昭扯起来,手心被扒开,石子似的东西被重重拍进来。

“我不要。”

抓不住的东西,她不要。

昭昭语气骤冷:“下了船你就走,我们分道扬镳。”

丢下这句话,她便去船头与小多说笑,再也没回过头。

修逸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回掌中,被她攥了一路的玉扳指躺在手心,发着烫,像是一团火。

——

下船后,昭昭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往前冲,修逸却落在后面闲庭信步。小多也不晓得这两人闹了什么别扭,于是来来回回在中间跑,问究竟怎么了。

修逸说没什么。

昭昭却拉住他的手,没好气道:“你不准再跑回去了。”

小多疑惑地抠脑袋:“咱都多大年纪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搞什么‘你不准和谁谁谁玩’?”

昭昭也觉得自己心思幼稚,但她忍不住。

她丢开小多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小多急得在后面追:“昭昭儿,好好的你怎么发起癫来了?”

小多不是傻子,这一路上他虽不想承认,但这两人大致是个什么情况,他门儿清。

“你是吃醋了不?”他冲昭昭的背影道。

昭昭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只是不想他再跟着我。”

小多很豁达地笑了笑:“不就是人家喜欢你,你不喜欢人家嘛。”

昭昭走得更快了,小多撵上去,打着哈哈道:“昭昭儿,你少装傻。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不也和我好好当了十几年朋友吗?言哥那么好,你为什么和他就当不得朋友?男女之间,难道只有情情爱爱一条路可走?”

昭昭猛地顿住脚,冷眼回望:“傻小多。”

她没有多解释,小多却懂了。

昭昭能和他当朋友,是因为昭昭一定不会喜欢他。而她要躲着修逸,是因为她心动了,不想落入窠臼。

夕阳下,空空荡荡的一条小道,三个人前中后各走各的,远远看去有些可笑。

山坡上,一支千里镜将他们的举动尽收眼底。

斗篷少女骑在马背上,笑道:“真有意思。”

蒲惟演接过她放下的千里镜,放回褡裢里:“哈恩,我们该回去了。”

哈恩是公主的意思。

丹葵掀下斗篷,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她年纪虽小,但已足够明艳,像是累累白骨中盛开的红花。

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非胡人的碧绿,而是汉人才有的幽黑。

此处山势孤高,举目远眺,山峰河湖尽入眼底。丹葵拿出手中的舆图,又描补了下地势走向,确认无误了才丢给蒲惟演。

“我娘这辈子哪儿都好,偏偏命太短,死前没能看到我们的军旗插遍南朝,太阳所及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天下。”丹葵轻笑着说,“她还总想着回家,说故乡有最美的山和最清的水,官不欺,民不诈……现在想来,她大概是老糊涂了。”

蒲惟演不语,恭恭敬敬从褡裢中掏出一方木盒,捧给丹葵。

丹葵打开,里面是骨灰,一个被掳到北国做了可敦的汉女的骨灰。

暮日西沉,残阳如血,灰白的骨灰中有明明灭灭的晶亮,像是美人的泪滴。

一阵风来,将盒中的骨灰吹散了。丹葵望向风远去的方向,轻声道:“走吧。”

她其实不想把她娘留在这种地方。

丹葵丢掉木盒,当她再举起千里镜远望时,方才那三人已经走进了一片民居,望不真切了。

“蒲蒲,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一个人。”

蒲惟演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三四年前,我哥设计抓了个南朝大将的儿子,对他用尽了酷刑,逼他吐露机密。”丹葵笑着说,“酷刑用尽,那人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我哥挑断了他的手筋,威胁他,若再不开口,便要挖了他的眼。”

“我怕他真说出什么东西,让我哥得了功劳,在父王面前显了脸。于是趁夜进了大牢,想一刀结果了他。”

“当时我把刀都拔出来了,可一看到他,我就犹豫了。我问他,你们中原人是不是有个故事——有人在路边捡到一条冻僵的蛇,将蛇放进了怀里。蛇暖和后醒来,就咬死了他。”

“他说有。于是我收回了刀,我说我不信,我想试试。”

“我拆下他的锁链,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告诉了他逃跑的路线……”丹葵接住一片落叶,“还告诉了他之后几次的行军布阵图。他就是我捡来的蛇,非常好用,很快就咬死了我哥。做事漂亮又狠毒,我看到我哥被切成一千多片的尸体时,哭得都快笑出来了。”

蒲惟演默默听着,他颈间的伤口很浅,不疼,但有些痒。那人改用右手持刀,都能把刀刃入肉的力道控制得这么精准,若用左手,不知该多可怕。

“哈恩,为免麻烦,我们该回去了。”

丹葵垂眼睨向他:“你怕了?”

“我们私自南下,您若有个差池……”

“我若死了,那也是我命该绝。”

丹葵跳下马,将腰间的双刀丢到蒲惟演怀中:“你拿着舆图,先回去吧。我再在这里玩些日子……”她忽然收了笑,淡淡道:“说不定真能发现我娘的家乡有哪里好。”

蒲惟演想劝丹葵,可她又说:“或许还能打听出情报。”

“如何打听?”

“他方才不是跟那姑娘走了一路吗。”丹葵道,“我混到那姑娘身边去,不就行了?”

计划可行与否,从来不是蒲惟演能置喙的事。

他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长生天会保佑你。”

丹葵一袭红衣明艳得刺眼,她笑了笑:“我不需要长生天保佑。若他真的存在,就该来跪拜我的野心。”

说罢,她拿着一包盐津梅子走了,这是此行中为数不多能让她开心的东西。

蒲惟演孤零零地牵着马站在山头上,望着丹葵一点点变小的背影,无数次想上去拦,却又忍住了。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反叛者。

她们心里住着一望无际的荒野,骨子里流淌着烈烈疾风,有纵横捭阖的梦,杀人放火的心。

谁也拦不住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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