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先前所言,此次科考对于这些埋案伏首、奋笔疾书的学子来说,是人生中最紧要的关头。倘若顺利通过,那便是鱼跃龙门;反之,只能黯然回乡,苦等三年。
届时的层层选拔与今日相比,简直判若云泥,遑论备考所消磨的银钱和光阴,倘若学子的原籍是些偏远的郡县,恐终其一生都在赶路的途中。这当中并非是所有学子都能有闲钱坐马车、或坐船赴考,大多学子还是如向成林一般,靠着双腿走到长安。
崔秉志的职司是考场秩序,身后紧跟着两位考功司的令史,不定时地巡场。
这些学子小半是在聚贤馆内直接或间接地受过聆训,眼见主考路过,不由地窥觑几眼,额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细汗,尤其是在见到他这张一丝不苟的表情时,双手更是难以控制地发抖。
崔秉志在途经向成林的号舍时,脚步不由地放慢了些,见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落笔成书,虽未窥文章全貌,可他唇角弯弯的模样,显然是对此颇为满意。
‘成林的双亲虽接连病故,本是拿了全副身家到长安谋生,却恰巧撞上首届科考。结果虽不甚如意,但好在为人踏实,肯沉下心读书,落榜后也未消沉颓败,而今又有一桩圆满的亲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崔秉志暗暗慨叹,却也不多逗留,未免惹人话柄。
林明礼与向成林的号舍在同一排上,且只相隔四个位置,相去不远,虽不能探头窥视崔秉志行至何处,但仅凭脚步声也能听出个大概。若他在其他学子的号舍前仅停留了两息,那在向成林这处怕是有五六息的光阴,此般情状无疑彰显了他对这个学生的喜爱。
林明礼无端的升起一丝妒忌!
没错,是妒忌。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白日的光景:
“欸!明礼,那女子可是香水铺的杨夫人和虞掌柜?”三皇子左顾右盼之际,眸光恰巧瞥见二女。
林明礼当下对杨湜绾的名字可谓极其敏感,经他一提醒,赶忙顺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唇角微微嚅动,好半晌才蹦了一句,“是她!”
二皇子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看样子,是在找人。”
自打知晓林明礼是长公主之子,也有皇室血脉,他们便不能完全将其当作幕僚或是客卿看待。只是碍于其母的缘故,确无光明正大的名份,人前就算再热络,也不能称他一声‘表兄’。
如今林夫人禁足府中,林尚书又是此次主裁考官,至于少夫人吴兰亭,本就与他不对付,这一人赴考难免形单影只,两位皇子遂相约亲自送考。
三皇子是个没心眼的,脱口而出就是,“她能找谁?怕是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今日举办科考,贡院里可没生意给她做······”
可刚缓过神来,觑向二皇子时,生生迎上他清寒的面容。
“二哥的意思是······”三皇子登时立起折扇掩住嘴唇,未免又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林明礼露出一丝苦笑,喃喃低语,“我知道,她定是来寻向公子的。”
二皇子眉峰微蹙,对他的现状倒也知晓个七八分,眼见心仪的女子不日将嫁予他人为妻,心中的酸楚又难以言表,这道坎儿,只能他自己过,旁人是劝不得。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陈若棠这般的内弟,纵然三皇子再如何出淤泥而不染,怕也能沾上三两分的俗气,何况本就有些‘护犊子’的脾性。
三皇子眉尾一挑,“明礼若是想抱得美人归,也不是不成。”
“三弟,吾警告你,若是触及律法,任谁都保不住你!”
二皇子的说辞显然令他不屑一顾,继而抬眸注视他,面色颇有些倨傲,“二哥,不过是罪臣之后,能苟活性命已是万幸。难不成二哥以为染之真会因此与吾翻脸?明礼若纳她为妾,有百利而无一害,何故便宜那穷酸学子。倘若他真缺一门亲事,吾大可亲自做媒,不管是女商,还是哪家的贵女,他总该能满意。”
且不论林明礼是皇室的身份,仅凭林府大公子这一条,纳杨湜绾为妾总该是抬举她。遑论他当下是在自己麾下做事,三皇子岂能亏待了他。
二皇子微微咬住牙根,指着他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撂下一句,“你······朽木不可雕也!”
“碰触律法的事,吾自然不做。”三皇子唇角一勾,‘唰’地展开折扇,掩面低语道,“听闻向成林放言,未有功成名就、金榜题名,他绝不娶亲。若是他在此次科考中落榜,那与杨夫人的这桩婚事岂非······”
“三弟!”二皇子面色立时更为严肃,话音也更为忿然,“此次科考主裁是林尚书、韦太师和崔供奉,他们的眼里岂能揉得了沙子。你简直是胡闹!”
林明礼刚听完三皇子所言,心中猛然地一动,可刚亮起的眸光霎时又黯淡下去,“二殿下说的是,科考舞弊非比寻常。此举若一朝揭发,往后大楚谁还敢参加科考。这是功在千秋的福祉,万万动不得。况且家父、外祖父还有老师三位主考官,他们皆是明礼尊重敬爱的长辈,此罪太大,恐会无端波及。”
“你们多虑了,吾怎会害了三位主考呢,不过是学子之间的矛盾。”三皇子淡淡一笑,“听说向成林此次报了明经和明法两科。明礼若是想好了,只需在白日登东时,轻咳三声后再咳三声,自会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老三,你倒是真长了本事,连应试的学子和贡院上下悉数买通了?”
二皇子面容含笑,可这多少是有些怒极反笑的意味。
“二哥,话不能这么说,吾不过是与门口那几个小胥吏相谈甚欢。这贡院的上上下下少说也有千人,吾可未有染之那般的家底,如何能打点这上千人。况且吾又岂敢在林尚书和韦太师的眼皮底子下耍花招。”
“你究竟是何打算?”
“有道是‘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心战为上’。向成林的确是有长进,可他能扛得住这接二连三的攻势吗?”
往昔殿试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三皇子私下里打探过他的情况,于昭阳门街上考试已然令他惶恐不已。而后虽因丢卷而得以加试,可他的心理防线极为薄弱,几是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捅就破,这才闹出在偏殿晕厥一事。
纵然两年的光阴,他或有长进,可无非是窗户纸加厚了几层。若是一回不成那就两回,两回不成那就三回!这一浪接一浪的攻势,即便不能完全击溃,怕也再无心思应试。
二皇子和林明礼也不是愚笨之人,大略猜出他的心思,既问题并非出在贡院内的一应人等,那就只能是安插学子进去刻意捣乱。
“老三,你可知自己在作甚?”
三皇子眼眸微垂,抬手指向门前的数千学子,啧啧道,“二哥!你瞧瞧这乌泱泱的数千学子,前年登榜者有几何?而今朝多了足足两千余人,金榜题名者又能多几何?吾不过是给这些藉藉无名之辈一条功成名就、丰衣足食的捷径,未免在这场战役中身死道消。”
这番话无疑给他们一个当头棒喝!
科考确实残酷,与其等候自己是成为那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中翘楚,不如识趣些,换个安稳富足的后半生。他们借科考完成鱼跃龙门,无非就是为这‘功名利禄’四个字嘛。
不得不说,三皇子在这件事上看得比他二人要透!不是因为其他,只是真正的读书人确有自己的风骨。
转瞬间,三皇子瞥见坊市南门的动静,惊诧道,“那是林府的车驾,向成林怎和染之同乘而来?”
“兴许······是染之料到有人会对他意图不轨呢?”二皇子话里话外似乎都在点他这三弟,显然林尽染是在为向成林助长声势。
“无妨。”三皇子撇了撇嘴,继而又发现了什么,笑着眯了眯眼,道,“看来杨夫人此行确是为向成林。明礼,这刀······吾是交到你手中了,至于愿不愿意用,就全看你的心意。你也不必多虑,此事就算是要查,也只能查到吾身上,绝不会牵连三位主考。”
“三殿下······”
“既碰上了,吾还是要与他打个照面。二哥,你呢?”
二皇子扬了扬唇,笑道,“吾此行目的一半是为明礼,一半便是为了他!”
“明礼,你先去排队吧,吾去去就来。”
自瞧见了杨湜绾的倩影,林明礼的眸光几是每隔三四息便会搜寻她一回。直至林府的车驾停驻,她飞奔而去,林明礼眼见这番景象,这心似是被滚油烹了一般。
好半晌才从失落和痛楚中反应过来,期期艾艾地回了一句,“殿···殿下请自便。明礼自会去······”
可话音未落,两位殿下早已离去。
直至他和向成林被分在同一排号舍,他才恍然,三皇子从未打算在院门口当众发难。
杨湜绾还是待嫁之身,竟会亲自相送他赴考;崔先生平素行峻言厉,竟对他和颜悦色、慈眉善目;林御史一向洁身自好,竟不顾徇私的声名,与他同乘车驾。
从入院到现在许是已有三个时辰,考题在申正时刻下发到学子手中。然纸上未落一笔者不在少数,多是趁着今晚粗略构思,待翌日再行下笔。
这就是昔日明德的感受吗?嫉妒到发疯、痛苦到窒息,林明礼蜷在号舍的角落,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被,怔怔望向檐下随风而动的灯笼。
然他的思绪根本就不在考试本身。‘攻心为上’,似乎这场特地为向成林准备的攻心计,反倒是他先遭到了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