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垠的星河入梦，谢辞归靠坐在床头，怔愣想起许久不曾想过的回忆。
船舱不隔声，来往行走的脚步声、阔声交谈的声响都好似在耳畔响起。
他便能清楚听到那些谈话的内容。
“真是日子越过越好了，这趟船回大晏，我得在家中休息上几个月，不然太遭罪了。”
“谁说不是呢，我出来的时候孩子才刚出生，这次回去，恐怕她都会爬了。”
虽是有些抱怨的话，但能听得出来，是极欣喜的。
带着希冀，用最高声的话来宣泄对家人的想念。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这是谢辞归在晏朝和海外往返之时学会的。
摒弃那些君子教条，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融入、渐渐也学会怎样席地而坐、大声宣泄，他好像……更自在了些。
过往只有手刃恶人才能获得的安全感，现在好像轻轻松松就能够到。
船舱外的谈话声还在继续，内容却让谢辞归不大好意思继续听下去。
“要我说还是咱们谢大人领导有方，什么苦活累活都冲在最前头，别的官多多少少还是会给自己享福的机会，咱们谢大人真就不一样。”
“更别说还那么俊，才二十来岁呢，就是没个知心解意的娘子做配，有些孤单了。”
“许是缘分未到吧。”
有人喟叹一声，便又听闻一道声音跟在后头发问，“按照你们所言，那谢大人乃是栋梁之材，又肯为民牺牲自我，那有没有所谓的美娇娘作伴，又有何可惜的？”
来者发言过于大胆，几个还在闲聊的商人坐在甲板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便是骤然响起的好几声惊呼。
“妖怪啊！海怪！”
“什么妖怪海怪的，我是人。”声音的主人很是不满，随后便有闷声响起的甲板磕碰声，应当是跳下来了。
谢辞归披好衣裳出去看，便见一头发面色皆白之人，闲庭信步，背手走在甲板上，不甚开怀地看向那群商人，“那么害怕干什么，我说了我是人的呀。”
其实也不是，但肯定不是妖怪，暂时先安安他们这些人的心算了。
说完之后往旁边看，正巧看见谢辞归衣衫不整的模样，“哟，还有你这么好看的人呢。”
谢辞归未被怪人的调侃煽动，不紧不慢穿好衣衫，“阁下既不是妖怪，为何能……”
看一眼船舱旁边紧紧跟着的巨大的软条怪物，还有着无数的长条伸出，实在不知道是何生物的【海怪】，“召唤这海怪？”
晋明看一眼那伸着触手想让他摸摸的大章鱼，不在意地一摆手，“嗐，这不是海怪，叫章鱼，海内正常的一种动物罢了，就跟你们地上的老虎一个意思。”
谢辞归略有些恍然地点点头，拱手行礼，“不知阁下……”
“别行礼了，我好不容易来这儿玩一回，不是来互相行礼的，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晋明好不容易从那一大团的浊气里头被放出来，怎么着也要多了解些底下世界的好玩地方。
“那谢大人又是何人？听起来似乎很对我胃口，想交朋友了。”
谢辞归有些羞赧，“正是在下，谢辞归。”
“我就说，好看的人肯定也很厉害。”晋明拍拍手，满是赞叹。
他族内那还没有见过、新孵出来的小黑蛋要是不好看，他就给塞回去重新孵过。
要不然有辱他龙族的名声。
他身边还真就没不好看的，白无命也挺好看，就是太爱操心了，硬生生看起来老了许多，多吃点养颜花许是能救回来。
晋明胡思乱想来着，就听闻谢辞归问他姓名，正想回答，就想起后面不停在找他行踪的白无命。
“额……我叫阎无命。”
演会儿呗，被发现了再说。
晋明哥俩好地搂上谢辞归肩膀，“给我说说你们在干什么呗，瞧着很有意思。”
从来没到过下界，晋明对什么都十分感兴趣，哪怕只是谢辞归随手给他泡的茶，都能喝得津津有味。
谢辞归含着笑意，眼底却是一派肃冷。
这人过于好奇了。
对什么都好像不知道的模样，甚至连一些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非要刨根问底问个清楚。
——不是奸细，便是痴傻。
船只很快靠岸，至浅滩时那大海怪便无法再跟，是以下船的只有“阎无命”一人。
“抓住他。”谢辞归提起衣袍一角，缓缓下船，带刀的士兵将还在状况之外的晋明严严实实围起来。
“不是，怎么突然要抓我了？”晋明一头雾水，他不是和这谢大人聊得挺开心的嘛？
士兵没再让他继续辩解，一拥而上想将他制服。
下界晋明不好动用神力，先前召唤那大章鱼也是靠自己金龙之身对万物的绝对掌控，这会儿只能靠流畅的身法躲避那些士兵。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你们不要再抓我了哦，我要反击了。”
被追到后面已经有些接近力竭的晋明伸手示意那些士兵先停，“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讲话呢？”
“因为在他们眼里，你是妄图对晏朝不利之人。”
一道声音从港口处传来。
墨蓝衣袍在日光下被照耀，灿灿若华光映身，便将来人十分的容貌更映衬得变成十六分。
俊美得不似真人。
时晏叉着腰看船上那被追的有些狼狈的金龙前辈，先前传音来给他的白无命还在殷切叮嘱：“司长因为重新醒过来的，暂时神智还停留在三千来岁。”
龙族三千来岁，换算一下，大约是现在凡间的十二岁不到。
果然很幼稚，一点都不成熟。
“死崽子是你吗？小黑蛋蛋？我是你爹啊！”晋明跳起来朝时晏挥手。
时晏狠狠闭了下眼睛，“你叫我什么？”
声音阴森森的，有些不太对劲。
明显的让神经大条的晋明都察觉了，停顿两秒，眉头皱着思考会儿后，斩钉截铁，“我是你爹。”
“把他打死吧，我不认识。”时晏转身便走，顺手还拉住一旁看戏的浮玥，“这种人理他做什么！”
谢辞归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应当是长公主他们认识的人。
眉尾一抬有些不大好意思，掌心朝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示意不要再对晋明动手。
晋明气得跳脚，“死崽子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日日给你渡神力你就这么对我？”
时晏一耸肩，“可能是脑子有问题，送去救助中心看看还有没有得治吧。”
说完十分可惜地叹口气。
一阵鸡飞狗跳以后，最终以晋明捏着鼻子喊时晏哥哥落幕。
.............
午间进宫觐见皇帝。
浮笙扶起要下跪行礼的谢辞归，“多亏你了，晏朝的商业版图又扩大了许多，想来这船上又会有许多晏京风靡的宝贝了。”
谢辞归淡然一笑，“圣上言重了，微臣幸不辱命。”
晏浮笙着实很欣赏谢辞归的性子，那些在当朝看来很叛逆无道的行为，若是放在修仙界，叫报仇雪恨，叫罪有应得。
只是不管是否恢复记忆，在小世界就要遵循小世界的法则，自然不能如此轻易揭过。
但……法理之外，也有人情。
更何况是身处此方小世界权力顶端的晏浮笙，为一个功大于过的臣子辩情，便是谁也无法置喙。
短短数十年，晏朝通商的线路已经从东方海域扩展到北方海域，连成一大片。
晏朝几乎是一年一个样，百姓之中对这其中的大功臣谢辞归也很是崇敬和喜爱，破格提拔为太子太傅，教导其文章，勉强算是众望所归。
月月皆有的商队鸣笛声此起彼伏，沈蔓进入工部以来一直致力于各类器械的研究，进度虽然缓慢，却给众多工匠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
酒楼笙歌不停，但很少有被迫的酒色存在，毕竟现在朝廷给予众多女子生存、为官的坦途，比之先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谢老弟，虽然你误会我了，但我不跟你计较，来，咱们喝酒。”——这是已经被凡间酒灌醉了的晋明。
谢辞归接住晋明快要推到桌子底下的酒，从善如流饮尽：“多谢晋明。”
眼前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淹没过那个曾经陷入困境的谢辞归，最后托举他透出头来呼吸，直至他能站起来。
没人怪他，如平常一般交给他任务，信任他的能力……
谢辞归掩在酒杯后的唇扬起来，身后烟花在夜幕绽放，“砰砰”声震耳。
正如他有力蓬勃跳动着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