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额前落下热汗,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热气,脸颊红扑扑的,身形灵巧,在密林中穿梭跳跃,不多时便来到近前,纵身一跃,跳上玉珩。
铮铮“哇”了一声,拖着自己的竹竿凑到气息都不曾乱的山君面前,不住的嗅着。
山君身上带着新雪的冰凉气息,还夹杂着几丝糕点的甜香,即便山君已经包裹的严严实实,身上还是粘着从糕点坊的甜丝丝香气。
“是茯苓糕!”
铮铮惊喜出声,在山君背后嗅到切实的香气,从山君藏在背后的包裹中传出。
山君方才还自得的神情在铮铮认出糕点后变得悻悻,他解下包裹,嘴角撇到一边:“才不是给你带的,是给我自己吃的。”
沈止罹想要知道的早在看到山君时便有了结果,两小只在一旁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又亲密的靠在一起吃茯苓糕,山君比划着双手和铮铮说着什么,铮铮脸颊旁还粘着糕点渣,微张着嘴一脸崇拜。
大团大团的雪花簌簌落下,沈止罹放下粗瓷茶杯,在氤氲的茶香中轻轻抬头,一只活灵活现的木头小鸟毫无阻碍的穿过结界,落在沈止罹抬起的手上。
沈止罹指尖点点小鸟尖利的喙,将它放倒在手心,十指翩飞,不多时,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木头小鸟已经胸腹敞开,一卷密信安稳躺在其中。
沈止罹一目十行的将内容看完,指尖骤然冒出火光,将密信烧的干干净净。
偃师余族不多,有几分本事的都被一同掩埋在百年前的浩劫中,留下的人要么是族中边缘人,要么已泯然众生,不愿在蹚这趟浑水,可用的人不多,渝城城主门客赵鲁偃算是一个。
自上回任城木生堂一见,沈止罹始终同赵鲁偃通信,直至今日,终于摸清楚如今偃师遗族现状。
偃师覆灭太过久远,不少族人已经在数十年的奔逃中丧失了反击的决心,只想安稳过活,偃师技艺早已丢的七七八八,去掉这部分,可用的人没有几个。
沈止罹摩挲着粗瓷茶杯,静静思索,赵鲁偃的来信中提到一人,让他有些在意,他得去看看。
赵鲁偃也有意于此,木头小鸟的腹腔中,还有一枚信物。
沈止罹眯眯眼,看向洛水郡方向。
只是,他没想到,那人竟在睿王封地。
“不渡,你可知错?”
青云剑尊面目慈悲,看着被铁链束缚在刑坛上的滕云越,喝问道。
滕云越赤裸着上身,双腕上的困灵锁将灵力锁在体内,身上鞭痕交错,沁出的血顺着胸腹的沟壑坠落在地。
他额前冷汗密布,灵力被锁,他无法愈合身上的伤口,三千戒鞭已过了大半,听见问话,滕云越抬眼,轻轻土气,声音虚弱却依旧倔强。
“师尊,我无错。”
青云剑尊眸色一厉,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攥紧,看着滕云越遍体鳞伤的身体,目露惋惜。
“不渡,世间大道万千,你不过是被途中风景迷了眼,若你承认有错,我可向宗主求情,赦了剩下的戒鞭。”
滕云越竭力抬头,看着慈眉善目的青云剑尊,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有些黯淡的眼中,一点光亮始终不灭。
“他不是误了我的岔路,我同他志趣相投,他只不过是污名缠身,并非恶人。”
青云剑尊看着执迷不悟的滕云越,恨铁不成钢道:“其他人可管他是不是污名加身?只要他同魔有了一丝牵扯,不论是何原因,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前途大好,何苦同他纠缠?”
滕云越垂眸不语,青云剑尊看他执拗的模样,气的胸膛起伏,正待再劝,殿外突然传来通报声。
“禀青云长老,宗主传您前往主殿。”
满腔怒气骤然凝滞,青云剑尊看着懒散阖眼的滕云越,气急挥袖而走。
殿内霎时寂静,许久,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滕云越仰头,看向穹顶小窗外的那一小片天空,往日可以看见阳光洒进,如今只能看见一片片的落雪逐渐覆盖住那一小片亮光。
不知止罹如何了,他已许久未曾回转,止罹恐怕已经满心失望,滕云越垂头,闷闷咳了几声,铁链脆响,焦躁从心底蔓延。
余下还有七百三十余鞭,还有三日便可惩戒完毕,那时,自己便可去了这困灵锁,旁人再阻不得自己,去寻止罹了。
咳嗽牵动周身伤口,稍稍愈合的伤口被崩裂,温热的血顺着肌理往下淌,滕云越胸口发闷,蓦地呛出口血来,眉目深刻的面上骤然苍白,颓然又落拓。
而被滕云越念着的沈止罹,以改头换面,带着山君和铮铮混入洛水郡中。
珂瑕公子在洛水郡才名远扬,所作的文章以华美着称,睿王曾四次入府,求得文章装裱,进献圣上,可身负盛名的珂瑕公子,却鲜少有人见他真容,睿王以门客之礼待之,将闹中取静的一处宅院赐给珂瑕公子,宅院环境清幽,门户高大,却不见门子看守,连门口镇宅的石狮都爬了一层灰黄的青苔。
沈止罹目光从石狮上的青苔一晃而过,摩挲着手上的信物,凹凸不平的纹样印在指腹上。
山君眼含警惕,拉着铮铮护在身后,扯扯沈止罹衣袖,低声道:“气息薄弱,很古怪。”
沈止罹眯眯眼,轻轻拍拍山君肩膀,提步上前,还未敲门,门上突然开了个小口,露出一个双目无神的小童,他眼珠向上,盯着抬手的沈止罹,口唇开合,口音带着细微的古怪:“东西。”
沈止罹取出信物,从那小口递进去,小童接过信物,小口骤然关闭,不过几息,厚重木门轰隆开启。
门内是与门外的破败截然不同的清雅,木质地板被擦的光可鉴人,亭台楼阁间穿行的小厮女婢微垂着头,手上或抱或端,行走间一丝声响不露。
方才接过信物的小童悄无声息来到沈止罹身前,微微抬着下颌,僵硬道:“跟我来。”
沈止罹不动声色收回打量的目光,掩在袖袍底下的手点在储物戒上,心底提起一丝提防,垂眸看着直到自己腰际的小童。
小童说完话,径自转身,领着沈止罹一行人在回廊穿行,绕过数条回廊,隐约的药味逐渐明晰,一座精致的厅堂出现在眼前,厚重门帘挡住药味发散,也阻挡了寒风侵入。
小童在距正厅三丈远停步,沈止罹也停了步,打眼一扫,三丈的距离,只多不少,若不是训练有素,那绝不是这个年纪的小童可以把控的如此精准的。
沈止罹收回目光,抬眼看向被门帘遮挡严实的厅堂。
虽说这人是赵鲁偃引荐,但处在睿王封地,让沈止罹本能的提起三分警惕,直到了地方,看见处处都是人,却处处都没有人气儿的宅院,更是让沈止罹升起九分提防。
不多时,门内传来闷咳声,几息后,咳声渐歇,门帘被掀开,堂内温暖如春的热气带着浓烈的苦药味溢出,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婢端着比她身子还要宽上两倍的托盘走出,手丝毫不都颤抖片刻。
那女婢端着托盘,对门前站着的沈止罹丝毫不感兴趣,生怕初冬的寒气渗进厅堂,单手托着那巨大的托盘,迅速放下门帘。
即使是这么一瞬间的开合,厅堂中的人还是经受不住这般变化,刚歇下去的咳声又响起来,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那嘶哑虚弱的咳声,将听着的人的心都揪起来。
可小童和那女婢面上没有丝毫波动,女婢端着托盘,目不斜视的擦过沈止罹,绕过拐角不见了身影,小童木着一张脸,静静等着咳声渐歇。
直到过了半炷香,咳声才渐渐弱下去,小童才有了动作,微微侧头示意沈止罹跟上,纤细的胳膊毫不费力的掀起厚重门帘。
沈止罹侧身踏进厅堂,被热苦的气息扑了满身,铮铮鼻头耸动,蓦地打了个喷嚏,堂内侍立的仆从顿时齐齐转过头,浑圆眼珠盯着捂着口鼻的铮铮。
气氛霎时寂静,铮铮捂着口鼻,敏锐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惊惶的往沈止罹身后躲了躲。
轮子滚过地板的声音传来,两只纤薄手掌拨开帘子,露出帘后的人。
那人坐在轮椅上,即使在烧着数盆炭火的室内,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大氅,手中还抱着手炉,大氅上是没有一丝杂色的白狐毛,毛茸茸的裹在脸侧,将苍白瘦削的脸裹的小了大半。
那人闷闷咳了几声,死死盯着铮铮的仆从收回视线,继续垂头侍立。
小童上前,将沈止罹给出的信物呈上,那人吝啬的将小半个指尖探出,取过小童手上的信物,草草看了几眼,便放回小童手上,才露出几息的指尖飞快缩回大氅中,握着手炉不松手。
“是赵世伯让你来的?”
声音虚浮带着病气,却是很贯珠扣玉的清朗男声。
沈止罹拍拍铮铮的背,让她放松,口中答道:“正是。”
那人又往大氅中缩了缩,恹恹抬眼,打量了一圈沈止罹,身侧女婢无令自动,推着他到八仙桌后,桌下燃着上好的银丝碳,被铜网罩着,一点火星都迸不出来。
“坐吧。”
那人扬扬下颌,冲沈止罹道:“坐吧。”
直到面对面,沈止罹才将那人的脸看明晰,他的五官极艳,眉眼间病气萦绕,眼中却锐意尽显,像是一株开到荼蘼的花,不知何时会坠落枝头。
堂内仆从悄无声息褪下,小童突兀转身,来到山君和铮铮身前,伸出双手,像是想要牵手的模样,口唇开合,吐出一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