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的话轻轻飘出,简短的几个字在花船之上炸响,宛如晴天霹雳,让黄元龙不自觉地用肥胖的手指摩挲着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苏绣黄袍。
思绪如潮水般涌动,一句接一句在他脑中回响:“他不过是孩子,我何惧之有?”“不对,他非比寻常,是沈家的血脉!”“沈家又如何,我黄元龙何曾畏缩?”“可别忘了,他舅舅是青叶上神啊!”……
环顾四周,黄元龙暗暗评估着自己的底牌。他的目光掠过身旁那些身经百战、生死边缘徘徊的所谓“英雄好汉”,最终停在了那个向他挑战的少年身上——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没有穿戴常见的华贵白狐裘,只是一袭朴素的粗布麻衣。但在黄元龙眼中,这些外在都不重要,因为少年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沈家的血,他的舅舅,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叶上神。
脑海中的景象如同画卷展开,黑衣保镖蜂拥而上,瞬间将眼前的对手化为血泊中的肉块,血腥残酷,触目惊心。黄元龙不禁颤抖,自问:“我真的能与他们为敌吗?”内心的天平明显偏向了否定。
恐惧与迟疑像乌云密布,紧紧包裹着他的心灵。然而,在这重压之下,一股傲气与自尊悄然升起,他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丝毫软弱,更不甘心失了面子。于是,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难以抉择。
更令他心情沉重的是接下来的预想画面:青叶上神竟重返江湖!这位多年隐退的道门传奇,手持那柄令人闻风丧胆的空心杨柳杖,所到之处,花瓣化为利刃,轻取人命。而那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保镖,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雨中,毫无抵抗之力,转瞬之间化为乌有,成为秦淮河中鱼儿的饵食。
即便青叶尚未现身,数日后,南京部院的总督御史亲临此地,调查官吏腐败。这位来自天顺前朝的老臣,再次举起代表权力的文渊剑,其背后的行动蕴含着深沉的复仇之意。黄元龙若稍加思索,便会明白,不论是权倾江南的都御史,还是神话般的青叶上神,都不是他这等小角色可以招惹的。
“长公子,别介意啊!黄某赔罪,赔罪,我……”
“行,既然是赔罪,那就拿出点诚意来。我也不多要,就把这小姑娘的工钱给结清吧?这些年你克扣姑娘们的脂粉钱可不少,这行的门道我可清楚得很!”
这话一出,船老板顿时哑口无言。这钱他拿得出,却不敢轻易掏出,有时候,一时的退让就意味着整个利益链的崩塌。
“沈……”
“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叫沈一!今天就为讲个理而来!”
穿着朴素的麻衣少年似乎不愿再多听,直接打断了对方,王云龙虽有疑问却不敢此刻发作,但转瞬间,他的眼神中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阴冷。
“你爹说过了,外头玩归玩,记得要回家哦!”
“这是契约,老兄,你没钱替你妹子赎身,那我们就立个约。你每月还我一些,总共十个月,如何?”
话语在花船上飘荡,那大汉高声吆喝:“我也是小本生意,规矩我懂,不就是租赁嘛?我租了!”
沈一闻言,心中猛地一紧,一个念头闪过,他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别!”
然而,他的警告并未见效。黄元龙听见他的声音,目光冷冽地扫过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沉声道:“沈公子,如果你只是沈一,那就守好你的本分!”
这话如锋利的剑,直刺沈一心房。黄元龙深知沈一背后的力量,只要他喊一声,他父亲便会即刻现身,随之而来的沈家黑剑士会将这里化为血海。
面对威胁,沈一心生无奈,但仍故作镇定:“好,我明白规矩!但你也得记住,我懂规矩,所以希望黄老板也别坏了规矩!我哥不过是个卖包子的,心眼实诚,没那么多弯弯绕。你若真要欺负人,那我只好去和沈家大公子说说这事了。”
黄元龙面色微变,旋即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沈一并非虚张声势,沈家在这城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于是,他点头道:“好好好,一切照规矩来!”
只见两名黑衣人拿出一张告示,墨迹未干,显得脏乱不堪。那卖包子的大汉随意一瞥,随即毅然咬破手指,以血为誓。黄元龙见状,嘴角隐约露出笑意,但当他的目光触及沈一那阴郁的眼神,笑容凝固,只余一声轻叹,随后装模作样地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道刀光。
“哥们儿,真够意思!一旦离开这花船,黄某在此祝你们前程似锦。沈公子是要在这儿守候沈家大少爷吗?”
“不了,我现在不过是个街头算命的,图个酒足饭饱,可别漏了给节儿那机灵鬼发月钱。”
这话音刚落,周遭人群便如潮水般散去,连片刻的迟疑都不曾留下。
黄元龙孤身立于花船甲板之上,目光穿越迷离的水面,投向遥远的天际。他那双往日锋利如刃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亮,让人难以捕捉到丝毫情绪。他紧紧锁定那三条渐行渐远的身影,似乎要将这份影像永远镌刻在心田……
“你们给我记着!沈家那小子我或许奈何不得,但区区一个卖包子的小子,还能翻了天不成?”黄元龙愤恨地低语。
“爷,关于那份协议,咱们是不是该再斟酌斟酌……”一旁有人战战兢兢地提议。
“斟酌什么!沈家虽强,我黄元龙也不是吃素的主!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个规矩!沈一既然能抛开沈家大少爷的身份,摇铃卖药、摆摊算卦,显然已与沈家没了太多瓜葛。就算……”
思绪触及那漫天飞舞的花瓣,他猛地打住话头。
“就算青叶老前辈,也得讲个理字吧?……”
言毕,黑衣随从们悄然散去,黄元龙亦重返花厅之内。
晨光温柔地洒满每个角落,
“多谢了,您莫不是……”卖包子的大汉忽地眉头微蹙,似是忆起了什么,口中喃喃未尽之语。最终,还是那少年打破了这份宁静。
“我是谁不打紧,反正现在咱俩算是朋友了。我吃了你的包子,帮了你两回,怎么也得再搭把手三次,这才算公平交易嘛!”少年重又摇响手中的铃铛,清脆的铃声在晨曦中跳跃,他轻声吆喝着迎向第一批过客:“抽签问卦,包您满意!”
天色逐渐透亮,沈一的布袋再次沉甸甸的,满满当当装了两三百枚铜钱。他笑着,指尖跳跃在钱袋上,每一声清脆的响动都映射出眼底难以掩饰的喜悦光芒。
但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熟悉的声音击碎,如锐利的刀片划破晨曦的柔和。
“觉得好玩吗?懂得玩吗?没尝试过吧?十四岁就能上天揽月,下海擒龙,你可真是不简单啊!”
沈一听闻此言,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道人立于不远处,眼神中交织着复杂难解的情绪。旁人或许不明所以,但沈一心知肚明,这位道人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纠葛,也是他所有希望的寄托。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迈向那个邋遢的身影。
“我没和人动武,江湖不全是刀光剑影,这次我凭的是智慧和人情练达。”沈一走近时,对着邋遢道人苦笑自嘲,言语间夹杂着几分无奈,仿佛在默默诉说着什么。而他心底,已是一片汹涌,因为他清楚,与这道人的每一次对话,都是对自己命运的又一次拨弄。
“人情?若真是人情,怎还需我插手?”这句话冷硬如剑,直指人心。说这话的人眼神冷漠坚决,对“人情”二字似乎满是鄙夷。
“您插手?您怎么插手的?莫非以为我还是懵懂孩童?那时您根本就不在那花船上!”沈一情绪激昂,声音几近失控,仿佛要将胸中的愤懑与不甘尽数倾泻。他瞪圆双眼,紧握双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无法接受对方的说辞,感觉自己被戏耍,被欺骗。
“荧惑守心,记住这四个字!”道人简短有力地抛下这句话。
沈一恍如受惊的小鹿,猛地将道人拉入怀中,语无伦次地辩解:“刚刚……刚刚……”
“多亏舅舅相救,但我对所做之事并不后悔!”沈一坚定地说。
“你若后悔,便不配做我的徒弟。刚刚你为凡人发声,下次再开口前,多动动脑筋,就算是舅舅求你了。我不愿白发送黑发!”
说到这里,两人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交织在一起,悄然湿润了对方的衣衫。老人几乎是无意识地回应了一句,带着几分倔强的温柔。
“今晚的饭,我包了,你别操那份心!”沈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角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对面的邋遢道人亦是如此,嘴角挂着笑意,泪水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
这一瞬间之间,他们仿佛抛开了所有身份的束缚与过往的风雨。沈一不再是那个肩负重担独求长生、历尽艰辛的修真行者;邋遢道人也似乎不再是当年叱咤江湖、让人敬畏的青叶上神。他们只是两个平凡的灵魂,在这短暂的时光里,体会到了彼此间纯粹的温情与理解。
就在这份温馨弥漫之时,人群的一隅,悄然浮现出一抹不同寻常的风景——一位身着黑衣的女子静静伫立,她的衣物质地优良,色泽深邃如夜,与周遭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她的气质清冷孤傲,仿佛是误入尘世的幽灵,不染凡尘。黑发如瀑,随意披散至腰间,几缕碎发轻拂过她那苍白而精致的脸庞,为她增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她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宛如寒星,正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那双眸中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未吐露半分。在场众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人察觉到这位神秘女子的存在,更无从知晓她那双眸将聚焦何方。她就像是一位超脱于世的旁观者,默默见证着这段情感的流露,不带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