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不计年,当沈一再次睁开眼帘,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他环视四周,一切似乎都重新涂抹上了鲜明的色彩,他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变化。
眼前依旧是那些金雕银饰的假花假草,以及随意堆砌的假山和玉石镶嵌的水池。周围的景致虽美,但在这一刻,对沈一来说,它们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意义。
“快醒来,快醒来,是不是睡得太沉了?”一个声音响起。
沈一茫然地望向四周,周遭的环境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身上,定睛一看,竟是他的舅舅!舅舅手持一根看似普通的破木棍,据说是用柳木制成。他身上那件怎么也洗不净的道袍散发着淡淡的油腥味,胡须凌乱,全然不顾形象。
“他……”
“你这小子,又不听郎中的话了?虽说那郎中的医术不算顶尖,但当年也曾救过我师妹一命……”
沈一凝视着阳光下的舅舅,那自然光线映照在他身上,竟有几分像是之前那位金仙所散发的道韵。
“刚才你……”
“你是不是糊涂了?以后想出去玩,我陪你就是!”
沈一接连尝试开口,却每次都被舅舅打断,话语如同石沉大海。
“孩子,不过是正午时分打了个盹,做了个噩梦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气血两虚,调养一番便好……”
沈一笑了,没有再争辩,再次环视四周,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丫头们,丫头们……”
他向着四周呼唤,声音在小院中回荡……
沈一猛地一惊,背后顿时冷汗直冒。“舅舅,你这不修边幅的道士还真有两下子?我大早上的事,你是怎么知晓的?”他诧异地问道。
“天地之事,你舅舅或许难以算尽,但你的小动作,我可是十拿十稳,不,是十拿十准!”舅舅打趣道,随即又温和地嘱咐,“安心睡吧……”
沈一笑了笑,没再多言,尽管努力撑起身子,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力。他悠悠晃晃地回到床上,第一次感受到苏绣被褥竟是如此柔软,仿佛置身云端。
时间悄然流逝,直到沈一的鼾声轻轻响起。
在梦乡中,正如舅舅所保证的那样,他没有再陷入噩梦。他能感觉到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舅舅哼唱着童谣,这是他从未从亲人那里得到过的温暖。他渴望的从来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富贵,他真正需要的,不过是陪伴。这个简单的道理,眼前这位邋遢道士懂,而沈家那位万斛老爷,却似乎永远无法理解。
接着,沈一沉沉地坠入更深的梦境,连自己的鼾声也渐渐远去。
“多谢你救了我儿子,说吧,你需要多少银两作为报酬?放心,无论你开什么价,我都不会还价。依我看,你就留在这里,安安稳稳过日子吧。酒肉管够,绫罗绸缎也任你挑!”
……
沈家大老爷的思维方式一如既往,总以为金钱可以摆平一切。沈一勉强保持着梦境中的宁静,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没人知道邋遢道士和沈一的父亲谈了多久,只听得道士连连叹息,而父亲的语气却愈发强硬。
“看在他母亲的份上,你总得给我这个面子吧?你就留在这里照顾你的外甥,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又不是不给报酬!”
然而,不管沈家大老爷如何好言相劝,甚至抛出狂言,得到的回应始终只有邋遢道士淡淡的一句话。
“贫道救得了病,但治不了命!沈家大少爷过慧易夭福缘过甚……”
言至此,那邋遢道士似乎无意多言,转身离去,留下一阵隐约的腾空声。然而,在沈一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一切违背了科学的认知,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兵书战策,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
“且慢!”
床上的沈一,睡眼惺忪间,真切地听到了一声恳求。他望着面前珠光宝气的家主,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
“无论何物,只要能救他,我都愿意付出!我不信,名震天下的三星阁主,竟无法逆转命运!”
“唯有随我修仙,别无他途!”
邋遢道士的话语变得直接而坚定,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你不能断我家的根!老二是女儿,将来要出嫁;老三老四出自侧室,难承大统。我积累的财富,必须由大……”
“这不是买卖!你不能任意选择!你须知,有时天意不可违!”舅舅显然不愿再绕弯子。
“你的长子,仅余三年九月寿命。你尚有六十年阳寿,若真有继承家业之人,那将是你的最后一个孩子,驾驭龙脉者。”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凝固。沈一环视四周,挣扎着坐起,尽管动作艰难,却比先前多了几分轻松。
“孩子,你自己怎么想?是想在这三年半里逍遥自在,还是……”
沈一首次感受到家主话语中的无奈,他笑着,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我愿修仙。人生若只短短几年,岂不太亏?”
闻言,舅舅一脸愕然。
“好孩子,修仙之路艰苦,哪有锦衣玉食?若只求这三年半的逍遥,我保证你健康快乐度过!”
舅舅转身离去,速度快得惊人,即便是稀有的汗血宝马也难以企及。转瞬之间,他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孩子,别怕。你父亲我……”沈家家主语无伦次,沈一手足无措,他的话语伴随着急促的喘息。
“我的财产,不……”
“有钱!有人脉!”
沈一听出了父亲的无奈,将他拥入怀中,只及他的腰际,父亲也紧紧抱住他,泪水浸湿了沈一的衣襟,那件价值不菲的白狐裘,此刻沾满了泪痕。
“孩子,别担心,你只是气血两虚。你舅舅也说了,这不难治。我去买补品,亲自为你挑选……”
父子俩的泪水交织,沈一抬头望向天空……
“舅舅,请听我说,我愿以人道为本,修习仁道,做一个平凡的修行者,苦修于世,自号沈一,以报答父亲十二年的养育之恩……”
父亲重重地拍了拍沈一的肩。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修道之路,非大义不为!”
沈一满怀期待地微笑,舅舅没有让他失望,一阵奇异的风吹来,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轻,随风飘去。再次落地时,他已换上了凡人的装束,白狐裘、金络脑、云玉佩,一切都不复存在。
沈一环视周围,周遭的一切透着股说不出的生疏感。冷清的空气里,偶尔传来远处乌鸦的呱呱声,让这本就空旷的环境更添几分虚无缥缈,仿佛时间在这里都变得缓慢。
“嘿,小外甥,别发呆了!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你瞧,咱们还没离开余杭地界呢,我这就带你见识见识,就算是富饶如余杭,也有些阳光触及不到的角落……”舅舅一手提着钓竿,另一手随意地捋了捋他那乱糟糟的胡须,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深意。
沈一眉头微蹙,反驳道:“怎么可能?余杭可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这都是因为……”
“因为那些士大夫口中的美谈,对不对?”舅舅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不羁笑容,手中的钓竿轻轻一甩,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从今儿起,你还是我的外甥。但明天开始,你就是自阳小道人了,好好珍惜你的修行之路吧。你命格里的福分浅薄,才会遭遇这样的磨难……”
沈一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仿佛被舅舅那双无形却有力的手轻轻按下,让他所有的疑问和不甘都化作了沉默。舅舅的眼神中既有严厉,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期待,仿佛在告诉他,前路虽艰,但有我在旁。
“你今早的善举,为你积了德,否则后果难料……”
老道士不再多言,他钓鱼的技艺实在不敢恭维,尽管他执着地垂钓,湖中的生物却无一上钩。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血色的余晖,沈一第一次感到没有白狐裘的夜晚格外寒冷。
“你饿了吧,孩子?”
“这……”
话音未落,似乎是对钓鱼失去了耐心,或是对沈一失去了耐心,老爷子不经意间拍了拍地面,几条青鱼便跃上岸来。
“我钓鱼,你生火!鱼我已经打上来了,周围的一切都能用来生火,钻木取火,燧石取火,你应该学过吧?那白石头就是燧石。”
沈一捡拾树枝,却无意学习古人取火。他笑着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轻一吹,温暖的火焰跳跃起来。
“这土鱼你也吃得惯?都说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你这富贵出身的,能吃这土腥味重的鱼,不错嘛!”
老人自顾自的笑着欣赏着火光中那跳动的音符。
“以前住在园子里,大丫头在我生日时送我掺了观音土的窝头,硬得咬不动,害我病了三天。但她心地善良,很有意思,离开沈家后定会有所作为。”
老人闻言,真正地笑了,他看似邋遢,实则整洁,拍了拍沈一的肩。
“明日跟我摆摊去,让你看看普通人如何生活。”
那一夜,沈一沉沉睡去,从未如此踏实。梦中,没有虚无,没有不明的身影,只有笑容,直至新日初升,那一双厚实的大手将他唤醒。
次日,沈一与老人步入余杭街头,他如鸭子般大步流星,摇响铃铛,在人群中穿梭。
“抽签算卦,龙虎山张天师传承,各位快来试试吧!”
那道人在一旁若有若无地拍了拍沈一的肩。
“行了行了,什么张玄龄,什么张天师,说到底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太乙散术不入正流,还想装作三清正宗?凭什么呢?”
沈一笑而不语,心中只留下一丝波澜。
舅舅,您真是人吗?挥手间文殊普贤皆拜倒,一掌之下黑白无常低头,谁有这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