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毅泓脑中的神经也在被反复拉扯,距离断裂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无力的跪在连珠芸面前,握着她的手,“芸芸……”
他哽咽,“我们能变好的,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先回去睡觉好不好?睡醒……睡醒就能没事了。”
连珠芸失神的望着他,目光怎么都对焦不了,猛地就坐直身,“你听见没有?”
阮毅泓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连珠芸往卧室的方向爬了一小段距离,突然崩溃大哭,“他、他没呼吸了,毅泓,我们儿子没了,呜呜,我听不到呼吸声了……他没了,都怪我,我不该生他的……我……”
阮毅泓怕吵醒屋里睡觉的孩子,更怕孩子起床走出来看到他们这副吓人的场面,慌忙捂了她的嘴,“冷静,冷静点,他就在床上睡着,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阮毅泓也在这一刻心惊胆战的意识到,连珠芸的病已经严重到出现幻觉的地步。
他根本没办法理解这个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好的就把人折磨成这样?
“你别哭,”阮毅泓哑着声开口,“你冷静点,我带你去看他,你也不想吓到他的对不对?芸芸,你现在这样,他会害怕。”
连珠芸瞪大眼睛,当即就手忙脚乱的站起来,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对,我这样子太丑了,要是吓到他怎么办,他才这么小,我摸都不敢摸一下……”
阮温喻刚出生时,很小很小的一团,不能自主呼吸,脆弱瘦小到仿佛都不能被称为人,连珠芸透过玻璃看他,每看一次就落泪一次。
直到孩子终于能出院,也长成了那个阶段正常孩子的大小,连珠芸才终于能触碰到他。
她跟阮毅泓相爱五年,结婚三年,但她是不易受孕的体质,吃了许多中药,努力调养,才得到这么一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她期盼了他很久,爱了他很久,直到抱住他的这一刻,空虚许久的精神支柱才终于立稳。
爱他就像是本能,所有情绪会随着他变化而变化,每天都祈祷着他能健康平安的长大。
连珠芸说不清这股浓烈的感情是来自激素的影响,还是由她主观意愿所产生的。
或许两者都有,但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阮温喻的到来,让她跟阮毅泓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那么小一个孩子,只是开心笑一下,就能让他们忘记生活的压迫。
他们都需要这个精神寄托,需要他带来的温暖捂住他们一路走来,已经被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阮温喻也好像真的是为了治愈他们而来,除了生病难受,其余时间都不会哭闹,开始认人之后,见到他们就会笑,双手举起来晃着,咿咿呀呀,用自己的方式求抱抱。
他比同龄人乖太多了,带出门也完全没发生过撒泼打滚,哭闹不止,让他们头疼的事情。
在他会坐之后,连珠芸能顺利的吃完每一顿饭,只需要在中途多看他几眼,牵牵他的小手,他就愿意自己坐在宝宝椅上等她。
也或许就是因为他太乖,太会讨人喜欢,连珠芸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总觉得自己不该生他出来受罪。
他实在太过脆弱,让连珠芸连抱他都小心翼翼,不敢留长发,不敢留指甲,手太粗糙了都觉得会磨痛他。
阮毅泓曾笑过她这样太夸张了,但连珠芸不认为,她只是想更爱惜他一点而已。
她觉得孩子肯定也在为她着想,肯定也知道她累,不然他怎么会表现的这么乖,根本不舍得让她烦恼?
连珠芸越想就越爱他,病痛出现在阮温喻身上之后,又以十倍的附加疼痛反馈在她心上。
阮毅泓渐渐发觉出她不对劲,但还没想清楚问题,三岁的阮温喻就被送离了他们身边。
那短短两个月里,连珠芸郁郁寡欢,整个人都消瘦一圈,每天都要打电话回去,听阮温喻的声音,看家里老人发过来的模糊照片才能安心。
阮毅泓不止一次说过她,对孩子紧张过头了,这样对她跟孩子的身心健康都不好。
连珠芸却不认同,她只是担心孩子而已,家里老人没受过多少教育,用那么糙的方式带孩子,她怎么放心得下。
要不是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还背负着债务,她说什么都不会答应老人的要求,把孩子送过去。
谁能想到,她的担心成真了,孩子差点就死在那个穷破地方回不来了。
连珠芸简直要恨死身边所有人,甚至连阮毅泓也恨。
要是他当时阻拦一下,阮温喻就不会被他们送走。
她也恨死自己,要是她把那通电话挂断,阮温喻就不会被折磨成那样。
从那之后,连珠芸更加神经质的质疑自己,厌恶自己。
她连自己孩子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资格当母亲?她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受罪?她明明那么爱他。
也正是因为爱他,连珠芸才选择要他生他,不然他们连面都见不上。
连珠芸陷入十分矛盾的痛苦里,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直到彻底绷断的这一刻。
“毅泓,”连珠芸站在卧室门前,嘶哑着声音喊他名字。
阮毅泓抬手擦着额头的汗水,窗外惊雷猛然劈下,激得他心都狠颤一下。
“怎么了?”阮毅泓小心回应,看着女人消瘦的背影,眼皮一跳又一跳。
“我觉得你妈说得对。”连珠芸枯瘦的手,轻轻抬起搭在了门把上,“我就是六亲缘薄,天生命苦,不然我爹妈怎么会把我丢了,到现在都不来找?”
阮毅泓握住她的手腕,刚擦去的汗水,再次布满额头。
“喻喻出生就往鬼门关里闯,你现在会过这么苦,也都是我害的。”连珠芸试图给他们经历的一切总结一个因,但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阮毅泓抖着嘴唇,在强烈的不安面前,喉咙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硬是说不出一句话。
等他终于缓过那股劲时,连珠芸也转过身来看他,她似乎终于想通了,早已被生活苦难割破的温婉面容上难得露出了笑,“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好多了。”
阮毅泓干涩又艰难地开口,“别这么想……芸芸,你这些想法是错的,你……别这样。”
别在这种时候露出这种笑来,只会让人心慌。
阮毅泓头一次憎恨自己嘴笨,恨自己不会安慰人,抱着满腹大道理,却没有一句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他觉得她状态很不对,以至于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不敢像以前那样跟她吵,怕自己嘴笨在这种致命时刻说错什么刺激到她。
外面雨下得很大,但天就快亮了。
雨水降落这座城市,分割出一个又一个的细密空间,往里一看,全是让人恐惧的冰冷黑暗。
阮毅泓反复舔唇,想说点什么,连珠芸却已经先开了口,“我想喝水。”
厨房刚被锁上,钥匙被阮毅泓揣在口袋里。
厨房这种必用之地,连珠芸总要进去的,曾经的几次里,白天里连珠芸情绪还算稳定,阮毅泓不拦她,但到了晚上,就会把利器收起来,厨房钥匙也藏起来。
但连珠芸总能找到。
她只是情绪不稳定,消沉又偏激,逻辑思维却是正常的。
也正因如此才可怕,她能够仔细思考出一条让人防不胜防的路,让爱她的人崩溃。
阮毅泓定定看了她几秒,不放心,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厨房走,“好,我给你倒,你跟我一起。”
连珠芸眸光闪了闪,垂下头,用指腹一下下轻抚他的手背,“你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别说这种话。”阮毅泓往前走,连珠芸被他牵着,窄小的客厅一下就走到了头。
厨房就在眼前,里面放着刀具,他不敢让连珠芸进去,便留她在门外。
然而也是他转身倒水的功夫,上一秒还笑着的连珠芸突然冲到客厅沙发,飞快从底下摸出一把剪刀,面色狰狞的抬起来狠狠往胸口上刺!
阮毅泓一直防着她,几乎也是这一瞬间,冲到她背后,一手死死抓住剪刀尖锐的部分,一手摁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到沙发上,咬牙切齿的喊她,“连珠芸!”
“连珠芸……”阮毅泓脑子嗡嗡作响,恐惧到极致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能阻止这一切。
连珠芸抓着剪刀另一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又低声哭起来,“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阮毅泓汗水混着泪水砸在她颈部,痛苦无助的哭出声,“再忍忍吧,芸芸……算我求你,把手松开,别做这种事,我带你去医院,我们去看医生……”
连珠芸挣扎着摇头,“我不去,我要陪着儿子,我要永远待在这里陪他。”
“好,好。”阮毅泓应着她,手中力度半点也不敢放松,他尝试用手刀劈她后颈,企图她能晕过去,但人在慌乱至极的这一刻,越是拼命想做什么越是没办法做成。
他嘴里咬出血,精神被这一幕残忍拉扯,太阳穴刺痛万分,他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连珠芸又抱着必死的决心,猛地抬头撞上他的鼻尖,尖锐的痛意袭来,阮毅泓力道一松,连珠芸抓住剪刀狠狠刺进喉咙里——
阮毅泓目眦欲裂,额头青筋凸暴,连珠芸却躺在地上看着他笑,一张嘴,血一股一股的涌出来。
绚丽刺眼又恐怖极了,阮毅泓几乎被她逼疯,伸手将剪刀猛然抽出!鲜血被带出来哗啦流了一地。
他死死抓着剪刀,看着已经闭上眼的连珠芸,跪在地上嘶吼着,像是被困死在原地的凶兽。
紧绷许久的神经在这一刻猛然断裂,阮毅泓握住剪刀,手筋凸暴,脸上汗水与泪水混合着,呼吸粗重到仿佛整间房子都在回荡。
他抬起手,刀尖对准自己胸口,却又在这极度崩溃中,看到了阮温喻。
六岁的孩子握着门把站在门后,一双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恐惧,嘴唇剧烈颤抖,喉咙像是被塞进了什么阻碍呼吸的物体,发出极其破碎的音节。
阮毅泓不知道他在这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只知道对上眼神的这一刻,秃然的无力疲倦席卷了他全身,促使着他将剪刀丢下,人也跌坐在地。
他绝望又痛苦的抬手揪着头发,太阳穴刺痛的到产生一股又一股的眩晕,他试图张嘴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雨水拼命砸着窗台,顺着阳台的缝隙涌进,仿佛要将他们一屋子人全都淹没。
阮毅泓捂着脸,阮温喻看着他,双腿都在抖,眼神逐渐失焦,呼吸急促。
地上流了很多血,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像蠕动的虫子一样爬到了阮温喻脚边。
警笛声混杂着雨声到来,阮温喻有记忆的画面里,他们家楼下来了好多人围观,父亲则被压着双手,往警车里带。
“是自杀吧?死掉的那女人本来就精神有问题……”
“我看更像家暴吧,自杀怎么会把这男的压上车?”
“谁知道,为了配合调查吧,就他一个证人。”
“说不定是两人吵架打起来了,一时失手呢,我就住旁边,经常听到他们吵架。”
“娶了个疯女人回家,不吵就怪了,就是苦了孩子……”
周围在窃窃私语,阮毅泓淋着雨,恍惚的抬起头。
天亮了,但是跟他们再也没有关系。
这场雨永远都不会停。
“那女的思想很偏激的,肯定有病,上次去小区里玩,我就看到她出手打了一个小孩,就因为那小孩摸了她儿子一下。”
“天……好可怕啊。”
周围的声音逐渐在耳边回笼,阮毅泓突然在车门前站定脚步,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是我杀的。”
他又看向被警察牵着的阮温喻,眼眶酸痛难忍,“他妈妈没病,精神正常,是我……我们起争执,我失手……”
“杀了她。”
“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上车吧。”警察压着他坐进车里。
阮温喻看着,头顶有人给他撑着伞,他却觉得自己浑身湿透,冷到止不住的发抖。
他看着父亲,看着这些人,看着不断掉下针尖的天空,在巨大的冲击眩晕中,跌在了湿漉冰冷的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