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关系,我们还要在这里面待上好长一段时间。”
裴清光奇怪地朝内院瞟了一眼,将背后断剑抱在怀中,抬脚轻踢裙摆,大马金刀坐在凉亭围栏化出的长椅上,肩膀顶着亭柱抬眼望向狐妖:“那就借着这好长一段时间,把你应该说的都说出来。”
狐妖目光一顿,眼中掠过一抹惊诧,随即突兀地笑开:“真希望霁和长大后也能成为你这样的娘子。”
裴清光并不回应狐妖的感慨,狐妖不再自讨没趣,转身跨过围栏,寻了处风景好的位置坐下,面朝死寂湖面,开始了他真正的讲述——
“因为霁和的缘故,我得以重见天日,但那时我并不知道沈家后生是敌是友,自然要挑些有利于自己的话说,”狐妖从椅子下摸出一块石子,放在掌心摩挲着,“刚才我说的那些并不全是假话,在跟沈仁安回家前的故事都是真的,是完完全全的真相。”
“那后来呢?”孟流景吊儿郎当靠坐在凉亭正中的石桌旁插话道。
狐妖看了一眼孟流景,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继续开口:“沈仁安为妾室所生,在家中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嫡母生的哥哥。大哥四岁的时候就害病死了,嫡母转年生了老二,平日里千娇百宠,惯得孩子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当年的沈家老爷觉得自家夫人娇惯孩子不可行,又懒得插手孩子的教育问题,便去外面买了个鬼面婆,想着重新生个孩子好好教。这鬼面婆就是沈仁安的生身母亲。”
“鬼面婆?”孟流景疑惑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尽管声音不大,但狐妖的思绪还是被这声音打断,不满地瞪了孟流景一眼。
孟流景无语:“我就喜欢这坐姿,看不惯你就别看,我又不是沈家那个吊儿郎当的老二,你瞪我也没用。”
都是妖兽出身,怎么还挑上同类的错处了。孟流景撇撇嘴,侧头看向端坐在石凳上的方霄决,渐渐咬紧了后槽牙:“你坐我旁边更显得我混蛋了。”
方霄决不理会孟流景鼓起的腮帮子,温声解开他方才的迷惑:“风月场内有两种不见客的打杂姑娘,一种叫青储,就是自幼在风月间长大的雏儿,为保持神秘感,八岁前不得见客,还有一种叫鬼面婆,又称邪娘,是些先天面容残疾或因故毁容的姑娘,因着价格便宜,甚至只需要管口饭就能得了她们的卖身契,所以会被买进烟花巷做些不见客的幕后工作。”
裴清光想起萦风,不由皱眉:“方大人的涉猎范围可真是广。”
“身为官差,职责所在。”方霄决通身正气,不动不摇。
裴清光松了一口气,扭头催促狐妖:“继续吧。”
狐妖将手中摩挲半天的石子朝湖面扔去,可惜石子在水面弹了一下便沉了底,狐妖拍了拍手掌,转过身继续道:“沈家老爷买的鬼面婆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小时候被人用火烧了脸,整张面皮上只有四个窟窿眼,一个窟窿是嘴,一个窟窿是眼睛,剩下两个窟窿是鼻子。”
“大概是因为长得过于可怕,没有风月场肯收她,她就守在人家后门不肯走,直到沈家老爷找到老鸨说想讨个便宜姑娘,老鸨就从后门外把她拉过来凑数,沈家老爷花了十五枚铜板就给她赎了身,”狐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划过一个女子的前半生,“紧接着就是带回家,埋种子,生娃娃。沈仁安出生不到一个月,鬼面婆就死了。”
方霄决眉头紧皱,正要开口,狐妖忙出声打断:“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死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样貌的鬼面婆,就像夏天死了一只蝉,如果这蝉平日里挂在你窗外吵个不停,你可能还会说一句死得好。”
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歪理,但这也是现实。
所以沉默。
狐妖直勾勾盯着低头沉默的孟流景,似有疑惑:“你也能共情?”
孟流景阴恻恻抬眸,狐妖撇嘴避开这道让他汗毛直立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没人搭腔我可继续说了啊。”
裴清光和孟流景默契地朝狐妖杀去一记眼刀,狐妖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咂咂嘴开口:“沈仁安的嫡母素来看不上沈仁安这个野孩子,平日里没少苛待他,眼瞧着沈仁安一天天长大,聪明灵慧,她便起了歪心思,给自己的亲儿子买了个芝麻小官,沈家老爷见正房夫人的儿子有了官职,便懒得搭理沈仁安,母子二人整日在家中耀武扬威,更是把丰城府衙的牢房变成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没事就寻个由头把沈仁安送进去。”
狐妖说到这突然停下来,一双竖瞳投射出狠戾的视线,缓缓钉在方霄决身上:“这等事难道就没有官差来管吗?”
方霄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想说自然有官差来管,可他也明白,此事涉及家事,若是地方官员昏庸无用,加之收受贿赂层层包庇,对沈仁安这种死生无异的庶子而言,想要鸣冤何其艰难。
从方霄决的神情中,狐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戏谑道:“京都方家世代为官,连我这种暗室囚徒都知道方家的名号,怎么?你们这等大官从未在乎过平民的生计吗?”
“他不一样,”裴清光厉声打断了狐妖的话,“或许从前是有过尸位素餐的官员,但那不是方霄决,我认识的方霄决,是个克尽厥职朝乾夕惕的好官。”
“裴家人,你能看穿我在沈家后生面前的谎言,却看不穿人性的贪婪,”狐妖不以为意,仍直勾勾盯着方霄决瞧,“若有一天他身处高位,一定会被欲望吞噬,变成蝇营狗苟之辈。”
“他不会,”孟流景侧身挡在方霄决身前,拦下了狐妖窥探的目光,“他的欲望皆来自于他对公平正义的追求,若有一天他身居高位,这天下一定是真正河清海晏的盛世,再不会有沈仁安这样的冤屈发生。”
“哈?”狐妖甩了甩脖子,“就凭他?”
孟流景轻笑:“他做得到。”
狐妖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
裴清光神情认真,坚定复述:“他做得到。”
狐妖目光一顿,摇头轻笑:“你这小娃,还是太天真了。”
方霄决缓缓起身,绕过孟流景站在狐妖面前,真诚而又认真地望着狐妖那双令人心生惧意的竖瞳,温和而又坚定地开口:“裴娘子和孟兄所言正是我今生愿景,若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尸位素餐只图享乐的寡廉鲜耻之辈,不必朝廷出马,酒馆的大家自会将我处置。”
光明磊落,俯仰无愧,这才是名满京都的大理寺方霄决。
狐妖眼中闪过一抹不忍,面上却不肯示弱,冷哼一声退回到亭柱边,佯装不在意道:“那再好不过了,让这世上少些像沈家这样的可怜虫。”
裴清光的视线在方霄决和狐妖之间来回扫了一遍,隐约猜到其中关窍:“沈仁安之所以愿意与浑沌做交易,不完全是为了保住你的命吧?”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狐妖疲惫地闭上眼睛,“可世道总教善人短命。”
想要活下去,总是要付出代价,品尝恶果。
狐妖缓缓睁开眼睛,眸光黯淡:“沈仁安之所以痛快答应与浑沌的交易,是为了报复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