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酒席进行到下半段的时候,讲男人们已经开是在吆五喝六,女人们也开始拉起了家常。
龚月桂应付了几句,就“沉浸在悲伤之中”,也不顾旁人说她。
“太假,当年爸妈过世的时候,也没见多掉几滴眼泪。”
这话倒是实话。龚月桂早几年的时候,全副心神都在两个儿子身上,早就已经断绝了往来的父母过世,在她心里面一点实感都没有。就像是有人通知了她一声,就像是她的老父母只是搬远了一点,以后不能再见面了。这跟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今天捡骨,她才有了实感。
不过现在伤心早就已经压下去了,她不着痕迹地看着厨房门口,她大儿子进去那么久,怎么还不出来?
几个姐妹妯娌对龚月桂的反应只是多看了几眼,很快注意力就被“正事”给带了过去。
按照当地的规矩,老人去世后,女儿因为已经分了嫁妆是没有资格再分遗产的。老人的遗产自然是两个儿子划分,其中大儿子得到的自然更多。不过小儿子总是更受宠爱一些,在老人生前得到的好处显然更多。
当初分遗产是请了族中的老人来主持的,虽也经过一番争执,不过总算没有太多龃龉,对外还能勉强挂个兄友弟恭的面具。
可是今年不一样,先是龚金桂和龚丹桂突然“拿起法律做武器”了。按照国家法律,子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她们也要分一杯羹,甚至不惜去把早就断绝了往来的龚月桂给一并带了过来。
另外,龚福禄的老婆突然伸手把龚德寿老婆的袖子撸高,只见她的手腕上面戴着一根婴儿手指粗的金镯子。
这一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龚德寿老婆手上的筷子都飞了出去,也不待看周围人的反应,就要把袖子给拉下去。
龚福禄老婆哪里能如她的愿。再说龚丹桂这种眼镜里落不得灰的人在,立刻就嚷嚷了开来:“哟,大嫂,您这是闷声发大财啊!”
“那么粗一根金镯子得好几万吧?”龚金桂看似羡慕,实则动作最快,一把就扣住了龚德寿老婆的腕子,阻止她把镯子藏住,她还状似羡慕地说了一句,“说起来,咱妈去了之后,那些金器都不见了。”
龚福禄老婆既然是率先发难的人,当然知机,极为顺口地接话。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加上一个龚丹桂掺和,没几分钟就把龚德寿老婆说得哑口无言。她能怎么说?实话就是,这镯子就是当初她偷偷藏了婆婆的金器,还是今年新熔的镯子。她今年还很小心,外面还裹了衣服根本就没露出来。她这妯娌是怎么知道的?
龚福禄老婆既然打算扯破脸,自然就没有再藏着掖着的道理:“大嫂您可贵人多忘事。”接着她就拿了手机出来,把龚德寿老婆去金店的照片摊出来一起看,甚至把时间地点都说得一清二楚。
在座的可不只是龚家兄妹几个,还有当初主持分家产的族老。说是族老其实年纪并不很大,再说,这年头六七十岁还健步如飞的多得是。龚家族老就是其中之一。
一般而言,能替族人主持分家产的,不是族长也是族中非常有威信的人,代表了公平公正,无论感情上如何倾向,到了这种时候,都会秉持老规矩。现在闹了这么一出,族老的一张老脸都气得通红,筷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放,酒席也不吃了:“吵什么吵,都过来给我把话说清楚!”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坐在厨房里面吃饭的,只要不是死人都察觉到了动静,纷纷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大人们的事情和他们这些小辈没什么关系,和黄毛几个外人就更加没什么关系了,全都是看个热闹。
沈江瑜也不端菜了,被澹台锐意半搂着坐好,慢慢吃着特意留出来的饭菜。平实的农家菜当然称不上精工细作,不过胜在用料实诚。鸡鸭蹄髈都是整只的。
等有几个小的想回过头来夹一筷子菜的时候,愕然发现那些不方便吃的大菜全都变成了骨头。难道那些不是特意留出来给人打包带走的吗?
澹台锐意给沈江瑜擦了擦油光光的嘴,趁着人不注意,快速亲了一口:“嗯。”
沈江瑜不以为意,他甚至一点都没避着人的想法。他媳妇儿过年都找上门来了,他肯定不觉得他媳妇儿见不得人。只是龚家的这一摊也就算了,犯不着多纠缠。
正事办完了,饭也吃完了。他根本看不上龚家那三瓜两枣,等他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争论到了龚福禄老婆私藏的老人的一张存折。
沈江瑜叫了一声显然在状况外的龚月桂:“妈,小冬瓜在这里睡着要感冒的,咱们回去了?”
龚月桂正愁找不到借口,当下就抱着小儿子到族长跟前打了声招呼。
族长倒是关心了几句。
龚月桂顺口道:“小孩子身体弱,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了。这也就是过年的这几天能出来透透气,等过几天回去了还得住院观察。”
小冬瓜昨天为了自己缩小版的媳妇儿,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自己一个人把自己折腾得晚了两个小时才睡,前两天还一直跟在他哥身后忙进忙出的,虽然帮的都是倒忙,倒还真把自己给累到,双下巴都不怎么圆润了。
族长宽慰了几句,就让她带着孩子们走了。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一家子大概今后也就这个当初差不多被赶出去的女儿出息了。别看一张存折一根镯子的,就算是加在一起也不过既几万块钱,五家人一起分分,能到手的充其量也就几千块。龚月桂这么一走,直接就是放弃了继承权。她儿子可还得长期住院呢,现在住院费一天得多少钱?
龚月桂一走,沈江瑜和澹台锐意自然也跟着一起走,还得外加黄毛三个人。早上他们来的时候,乱哄哄的谁都没注意。这会儿虽说还是乱哄哄的,可到底人都集中在一起,眼看着这么一大群人就这么走了,顿时觉得心里面有些异样。不过不管怎么说,钱能少一家分总是好的。
作为龚金桂和龚丹桂,她们虽然可惜少了个同阵营的姐妹;但是这一次龚月桂过来,不仅包了买办,还出了五百块钱,她们已经省下了不少。现在争执的内容对她们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龚月桂走了也好。
两个做兄弟的就更加不在意了。
沈江瑜开着拖拉机出了村子,龚月桂敲了敲相邻的玻璃窗:“老大啊?”
“嗯?”
“妈妈跟你商量件事。”龚月桂虽然要强,可本质上还是很传统的农村夫妇女。以前她都听沈木匠的,后来沈木匠过世了,她儿子不抵事,只能靠自己。现在大儿子懂事了,她还是想听听大儿子的意见。
“什么事?”
“今天你几个舅舅姨妈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外公外婆刚落葬……”龚月桂叹了口气,“妈妈就想着,今后还是咱们家来修坟。”那几个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沈江瑜倒是无所谓:“好。”顿了顿,他问道,“对了,妈,过几年我们是不是也得给爸捡骨?到时候咱们把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坟迁到g市不?这样咱们就不用每年过年都回来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要是大雪早几天下,路况得多危险。
“你爸在外面没的。外面可不兴土葬。你爸现在就一骨灰坛子。”隔了大半年了,讲起来倒是没想象中的那么难开口,也没有在像之前那样感觉天都塌下来一样的六神无主。就算老沈不在,她也能顾好两个小的,将来给儿子们娶媳妇……不行,不能让老大做渣男!总归也就是十几岁的小孩儿,现在越是反对他们肯定越是拧着来。她干脆放手让他们去,说不定过一阵感情就淡了。
想到这里,龚月桂觉得豁然开朗,然后就听到沈江瑜问:“那爸爸是怎么没的?”
那会儿他刚“醒来”,记忆有片刻的混乱。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有跟着去接爸爸回家,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上苏村的家里了。
龚月桂千篇一律地开头:“工地上出了事故……”
沈江瑜皱眉,很想说骗谁呢?做室内装修的木匠,能出什么事故把命给赔了?五十万虽然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九牛一毛,但是对一般人来说,五十万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钱了。像原本的龚月桂那样,要攒出五十万,就算不吃不喝也得多少年?
澹台锐意捏了捏怪物爪子,轻声安慰:“时间发生的还不久,应该很容易就能调查清楚。”
“嗯。”小怪物心情不好,回程完全放开了速度,哪怕经过镇上的时候,还采买了一些东西,回到家里的时候天也还早。
三人组下来的时候,差点就跪了。他们看看其余全都镇定自若的几个,顿时觉得自己弱得跟刚出来混的菜鸟似的。
车上龚月桂有些心不在焉,小冬瓜睡着了,澹台锐意就没有害怕的时候。
拖拉机没能直接开进院门。沈家大门口,被一群人给堵着。
澹台锐意走近:“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