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虽地型复杂,但于顾云斜而言还算熟悉,他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那间茅草屋,只见周遭已落下了箭矢,雪上更是隐约有血。
毫无疑问,他来晚了一步。
顾云斜打量着周遭,如果他是江晏栖会跑向何处呢?
顾云斜最终选择了一条地势复杂的路,阿翡那般聪明,不会不知利用云岭地形复杂这个特点先藏起来。
顾云斜走了整整一个时辰,白雪将他的青丝压满了,他才再次发现了打斗痕迹,甚至地上还出现了暗卫的尸体,这让他的心逐渐下沉。
雪寒,阿翡本便怕冷,身体又娇气,如今被这般追杀……
顾云斜蹲下身子触着尸体的伤口,看来刚死不久。
正此刻,一滴冰凉的液滴砸在了顾云斜额上,他伸手擦拭,一看才发现那是血。
抬头,江晏栖竟就坐在了那高高的枝丫上,她的腿似乎是踩到捕兽夹了,此刻正耷拉着往下滴血。
“阿翡,是我。”顾云斜仰着头轻声喊着已经有些晕过去的江晏栖。
江晏栖听到顾云斜的嗓音,一时竟觉得自己幻听了,顾云斜此刻该在战场才是。
她低头,男子那张满是鲜血的风华绝代的面庞便映入眼帘,分明全是血腥,此刻看来却觉得少了冷沉暴戾,多了温和沉稳,他展开着双臂,“阿翡,跳下来,我接着你。”
江晏栖的腿轻抬,便痛得厉害。她真不知这所谓无人的云岭是哪个好心人放的捕兽夹。她对上顾云斜的目光,男人像雪中湛开的一株高山红梅,有承得住千钧的坚毅。她轻轻咬牙,便直接跳了下来。
顾云斜也倒是接得很稳,半点没磕到她伤口,只是江晏栖入怀,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看着那捕兽夹,顾云斜幽邃的眸一沉,没好气道:“阿翡真是娇气啊,这么大人了,还能踩到这么大个捕兽夹。”
也是冬日,江晏栖怕寒,穿得厚,那兽夹才没有夹入骨头。若是真夹到了骨头,江晏栖往后腿也得废。
“先坐好。”顾云斜将江晏栖扶稳靠着树干,徒手便开始扳捕兽夹。
那种捕兽夹两边都是刺,要借助特殊工具才行。但顾云斜看着一旁的尸体,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他徒手握上捕兽夹,嗓音低沉,“有些疼,阿翡忍一下,忍不了便咬我。”
话落,顾云斜便直接用力扳了起来,外面那层刺似乎要刺入他的掌心了,随着越发用力,他的掌心渐渐渗出鲜血,指尖也泛白得吓人。这种兽夹,靠蛮力,本就费力。
江晏栖也疼,但愣是一声没吭。她只凝眉看着顾云斜,他往日玄簪微束的发,今日被高高冠起,那一向冷戾的眸中此刻似入了一船东风,即使血迹斑斑,也多了一种红梅傲骨的风姿。
江晏栖只觉得顾云斜与两月前的幕安主上似乎已成了两人,她忽然淡淡道:“你为何总是来得这般及时?”
顾云斜似乎感受不到痛一般,终于最后发力,将捕兽夹打开扔在了一边,他有条不紊地用剑划下自己身上的一边袖口,为江晏栖细细包扎着。就抬眸那一刻,他便与江晏栖冷清淡漠的眸对上了,他心头有些泛涩,嗓音却是冷沉淡淡,“阿翡不知?——因为……”是你。
因为是她,所以舍了幕安,他也来了。
顾云斜最终还是把最后两字吞下了,没什么好说的,将死之人。
江晏栖莫名的便被那眼神震了一下,容色仍是平静,“不愿说,便罢了。”
“阿翡怎么上树的?他们人呢?”顾云斜是有些不满的,他们竟然就把江晏栖放在了这不管了。
江晏栖神色平静,只是那喑哑的嗓音有些涣散了,“东隐人来得急,人太多。津华怕护不住我,本想抵命厮杀。我让他们折而复返将我放在暗卫尸体旁的那棵树上。如此,东隐之人是不会注意这棵树的,且若有他人来寻我,一定会来查看此地痕迹,也好第一时间获救——他们以身作饵,将人引开了。”
顾云斜闻言,眸色沉沉,像一团夜色暗涌入寒潭,后他轻轻一笑,“阿翡还是这般聪明,只是太过冒险了。”
如此做显然是极有风险的,倘若那滴血不是滴在他身上,江晏栖便危险了。且若他们都没能找来,或没注意到树上异样,江晏栖很可能熬不过今夜,就会死在这棵树上。
顾云斜眸色深沉的看着江晏栖,他又怎会不懂,潮来的死,让眼前这个平静淡漠的女子痛了心,她不想连累其他人。乍一看以身作饵很危险,但津华他们对云岭熟悉,又善隐匿,只要没有江晏栖这个拖累,活下去是极简单的。
“你的手……”江晏栖看着顾云斜不停渗血的手心,淡漠的眉眼间多了两分动容。
顾云斜倒不甚在意,垂眸又撕下一条布料包裹着掌心,云淡风轻道:“阿翡,当我还你了……”
“有的东西,还不清的。”闻言,江晏栖嗓音寡淡。
顾云斜该还的从来不是她,是幕安子民。
“我背你走,他们找不到你,应该很快便会回来。”顾云斜在江晏栖身前弯下腰。
江晏栖也没有犹豫,手把上了顾云斜宽实的肩,趴在他背上。只是那银甲冷得她骤然一颤。
“他们在那里!”
顾云斜方打算背着江晏栖原路返回,便见一个侍卫突然大声喊道。
顾云斜只听音起,便迅速扔出剑,那剑划空便贯穿了侍卫的身体。但显然侍卫的声音已经惊动了周遭探寻的人,他们开始向顾云斜他们围跑了过来。
云岭崎岖,雪层也厚,马儿是跑不起来的。
顾云斜没有犹豫,背着江晏栖便开始跑。
那些人是呈包围式的追逐,若非云岭地形复杂,顾云斜又武功高强。他们定然很快就会被抓。
眼看着周围人越来越多,顾云斜孤注一掷的朝云岭的一个斜崖口跑去。那些人哪知晓顾云斜背着个人都这么能跑,纷纷开始了无效射箭,不在准度,在数量。
要不然说数量还是有些用呢,有一箭破风而来,直直指向江晏栖,顾云斜却像是有了察觉,连背着江晏栖倒在了地上,只是他这一倒,有两箭便射入了他右腿和肩头,顾云斜竟是直接借着地的力折断了那两根箭矢,又爬了起来向斜崖跑去。
江晏栖只看到顾云斜肩头那根箭矢方插入他的血肉,男子便又狂奔起来,冰凉血腥的银甲颠簸着她,她抱紧了顾云斜的肩。
终于跑到那处斜崖前,往下一望,宛如深渊,能吞得人粉身碎骨。
为首的人欣赏着他们的窘态,高喊着,“束手就擒吧!江先生,你是聪明人,今日若跳下去必死无疑,不如去我们东隐做客!”
顾云斜转过身看着围得越发近的人,那些人的刀箭都对向着他,他嗓音嘶哑低沉,“阿翡,你怕吗?”
江晏栖看着那崖,像是冷漠的坚石,清寒的嗓音那样无情,“被他们抓,我不会死。但今日跳下去,必死无疑。放我下来吧。”
“阿翡分明能猜到我为何朝这跑,又何苦这般冷漠伤人。”江晏栖的心思一向缜密通透,怎会不知他既然了解云岭地形,便断不可能跑向绝路,除非他有退路。
如今话开口却是让顾云斜把她交到东隐人手中,这不故意气他吗?
听着江晏栖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话,顾云斜不由苦笑了一声,“阿翡不知,东隐不仅擅毒,还擅蛊——你若被抓,作为唯一能拿捏沈槐奚和顾听桉的筹码,萧肃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便是下蛊只吊着你的命也在所不惜。”
萧肃不是软柿子,江晏栖如今成了他对抗沈槐奚唯一的筹码,单就沈槐奚的丧心病狂,他就断不敢抓了后又放了江晏栖。沈槐奚若报复起来,他受不住。
眼见着对面耐心已告罄,顾云斜低声道:“阿翡,信我。”
出乎意料的,此次江晏栖竟然直接同意了,“好。”
众人都没料到,这顾云斜看准位置,竟然反手抱着江晏栖就跳了下去。
“该死!顾云斜这厮想死还拉个垫背的!江晏栖没了,我们拿什么掣肘沈槐奚!快下去找!”
上面的怒骂声似乎远远的都能传到江晏栖耳中,她面上已经完全失了血色,只有潜意识紧紧抱着顾云斜。
顾云斜是贴着崖壁跳的,但极速的失重感还是让他面色白了白,这斜崖他曾落过一次,看似高,实则还好。再往下有松树做缓冲,崖也会逐渐变缓,且地下雪厚,他先落在地上,江晏栖便不会受什么伤。
冷风飒飒的响在江晏栖耳畔,她被顾云斜抱在身前,依稀感受到什么东西接住了他们,而后又继续落,似乎摩擦到崖壁了,发出来阵阵金属摩擦声,再后来又被什么东西接住了,最终“砰”的一声落在了雪地上。
落地那刻,顾云斜终于闷哼了一声,一口鲜血自他喉口涌出,鲜血骤然喷洒在素净的白雪上。
江晏栖撑着身子起来,看向地上的男子,赶紧将他扶起来,她冷清的嗓音终于卡了壳,“顾云斜,你……”
“自己都站不稳,便莫扶我了。”顾云斜缓了缓,才强撑着坐了起来,淡淡一笑。
如今的顾云斜坐在白雪中,像抛开了暴戾与阴沉,江晏栖甚至觉得曾经的第一公子就是此般模样,温和谦逊,连染血的面庞都像青山之上的红梅。
说他的确残忍,可江晏栖如今却觉得“傻”字更适合他。
徒染了满手鲜血,最后落得个孤身一人。
“幕安没了,你的十数年黑暗也白费了。”江晏栖的语气不起波澜。
顾云斜还是听出来了,江晏栖嘶哑的嗓音有些起伏,为他。他不由轻笑,“今日见到了阳光。”
他像是回到了那年顾府,藏书阁千本珍藏,他每日的作息便是不厌其烦的看,虽也孤独,到底平和。
他此时语气极淡,“阿翡,我不是傻,我只是想明白了——死亡比苟活更适合成为我的归宿。”
“幼时我曾读过一首诗,如今倒是解其真境了——世间万物皆为空,
功名利禄似如风。
天也空、地也空,
人生缈缈在其中。
金也空、银也空,
死后可曾带一封?
权也空、名也空,
转眼荒郊土内撑。
情也空、义也空,
大难临头影无踪。
生如百花逢春好,
死如黄叶落秋风。
回首往事思量起,
恰是南柯一梦中。”
江晏栖看着他不起波澜的眉眼,这是江晏栖第一次在这个恣睢冷沉的男子身上看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曾经谈及沈槐奚向幕安发兵,他眉眼轻蔑,嗤笑的嗓音中还是带着一分羁狂,“沈槐奚既那般在意你,我便是弃了幕安,再拿着你回去要挟,岂非一样?”
“成大事者,怎能拘泥儿女情长。他沈槐奚迟早败在你身上,唯有我这般无心冷血之人才适合天下……”
逐鹿天下,曾是他昭然若揭的野心。
可撕开曾经的伤疤,他才真正发现,便是得到天下,他也依旧是那个黑暗中的暴君,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
如今他活着,需要太用力。所以选择了接受死亡。
江晏栖垂着眉眼,雪落了她满头,青丝像一日成霜。她的面色已冻得惨白,只安静地靠着树干,没有置评。
顾云斜忽然伸出手轻轻拍落了江晏栖青丝的雪,再次蹲下身子,示意江晏栖上来,“走吧,离村落还有几里。风雪太大了,再晚,我们就都得埋骨其中了。”
江晏栖没有多言,僵硬的手再次挽住了顾云斜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