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安宫中。
江晏栖坐在桌岸旁,满桌写满了四四方方的宣纸。
顾云斜进来时,只见女子眉眼轻垂,耳发如丝,漫溢出月华之辉。他走近拿起一张看着,“钱草、白莘、松芦……”
他轻笑,“阿翡对医药很精通。”
江晏栖微微抬头,淡淡道:“是国师大人医术冠绝,念安自然学到了些皮毛。”
“你是为那些百姓写的?”
江晏栖轻轻颔首,“那些百姓身上或多或少都是疾病,这些药方主上能拿去给医师看看,若合适可以推广给百姓。”
顾云斜凝着江晏栖有些疲惫的眉眼,嗓音冷沉,“阿翡,你有闲工夫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不如先调养好自己。”
江晏栖的青丝虽还是参差不齐,将碎发簪上,长发落下,却也看不出什么了。她微微侧头似乎在看自己微微灿黄的发,柳叶眼中是木雪冷落,“既已时日无多,又何必浪费气力在自己身上。”
顾云斜微微蹙眉,只见着江晏栖越发清癯的身子,“本君每日命人熬的补药,你没喝?”
不过转瞬,江晏栖眉色已恢复平静,“喝过了。”
“那怎么身子如此单薄。”
江晏栖提笔继续写完了那最后一张药方,将一堆药方,推向顾云斜的方向,“心有所忧。”
顾云斜忍不住笑了,殷红的薄唇像杜鹃啼出的血,荒寂绝艳,“本君看,不如让那顾听桉下来,大齐的君位给你坐。”
蓦然听到顾听桉三字,江晏栖的心连绵起徐徐的风,它自春寒料峭吹起,辨不清是东风骤起,还是冬风未尽。
“依念安看,不如主上起开。”
顾云斜轻嗤了一声,却无半分责备之意,“猖狂。“
江晏栖只是淡淡一笑,勘破深处,却是冷清平静,“好了,主上能将这些药方拿去给医师吗?”
“怎么,送东西还要本君亲自去?”顾云斜微微挑眉,狭长的眼尾映衬着墨发之上的玄簪,恣睢轻狂。
“潮来。”江晏栖轻喊了一声。
潮来默默从暗处走来,“姑娘。”
“那便麻烦你了。”江晏栖看着潮来轻轻一笑。
顾云斜见此,眉眼一沉,“潮来眼中还有没有本君了?”
潮来微微垂首,“主上请吩咐。”
顾云斜一噎,淡淡道:“罢了,潮来既然喜欢跑腿,以后不妨多跑跑。”
“……”潮来沉默。
潮来终究还是顶下了所有压力从江晏栖手中接过了一沓药方,溜走了。
满室寂静,江晏栖淡淡道:“主上若是觉得念安这的茶好喝些,便喝一杯再走。”
“这是要赶本君?”
“念安不敢。”江晏栖柳眸平静,却自有一种日薄西山的烟煴,掺入了深幽,以醉满花枝的朦胧作掩,“主上,念安第一次见褚小姐便觉亲切,可能将她带入宫中,让我二人相识一番?”
顾云斜神色淡淡,“褚恒死了,本君虽没有剥夺褚府的名头,但失了权的地就是一块肉,褚漾现在应该在纳兰纭手中。”
纳兰杜护驾有功,又被封赏,那些空缺了的官员位置大多被纳兰杜的人填上了。如今纳兰杜的权力的确是更上一层楼了。
纳兰纭本便与褚漾不对付,褚恒死了,她自然不会让褚漾好过。
见顾云斜如此明晰,江晏栖的眼微凝,嗓音淡淡,“主上明知纳兰纭会做什么,却如此放纵她,难道当真如他们所言,主上一直是偏爱纳兰纭的?”
见江晏栖如此模样,顾云斜不由轻笑了一声,红梅点雪的眼微挑,“本君若偏爱她,你焉有命在?”
江晏栖望着殿内那点染了梅花的屏风,清沉的嗓音自落日黄沙畔流下,“褚漾是褚参政唯一的女儿,主上是要任由纳兰纭磋磨她?”
顾云斜闻言,却是轻嗤了一声。他蓦然站起身来,玄色的鹤氅落下一片阴影。那低沉的嗓音凝绝在了冰泉中,“楼昭、花暖、褚漾……你总是想每一个人都好,可这是幕安,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人有人性,也没有人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倘若她江晏栖不得他庇佑,也早该横尸在这幕安苦地了。
他顾云斜早就双手染满了鲜血,他早就是一个刽子手了。便是拜佛终余年,这佛也洗不清他身上的劣迹斑斑。
江晏栖见此却是平静的一笑,淡淡的,似月色稍纵即逝,“主上若没有人性,又怎会顾惜念安?”
“正如褚参政所言,主上只是被苦难深重的山压住了,念安理解主上,也更希望主上能拨云见雾——念安始终相信一句话,自向明月,终见青山。”
“自向明月,终见青山……”顾云斜凝着女子温和缱绻的眉,女子身上那番清骨明月像是终于也照在了他身上,他细嚼着这句话,脑海中不由响起一道贯穿了白琼风雪的话。
——“山虽有千壑,却可触明月。风雪纵凌澌,亦能登仲秋。”
——“师弟,只要你回头,白琼山的风雪永远热烈等候。”
顾云斜不由摩挲了腕间的佛珠,他冷沉的嗓音像沁透了白琼风雪的寒,“也曾有人如此对本君说过。可惜那时没有回头,如今,也回不了头。”
说罢,顾云斜转身迈步离开了,“你既喜欢褚漾,那便留着。”
……
“念安姑娘。”
褚漾淡淡垂眉,比及那日祈雨舞祭,整个人已萧条了不少,面色更是苍白昏暗。
江晏栖见她此般模样,也猜到了,“这些日,你恐怕不好过。”
褚漾眉色间溢开淡淡郁色,像飘摇在细雨中的海棠,伶仃无依,“父亲早有那日打算,不论这些日好过与否,左右是褚漾早有料想的。”
江晏栖颔首,“褚小姐既有此心性,倒是念安多虑了——只今后有何打算?”
褚漾只是淡淡一笑,在绵绵阴雨中置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然,“褚漾来时,遇见了肖太医,他说姑娘那些药方对百姓应大有裨益。父亲一生清廉爱民,何曾摧眉。他既至死都在牵挂着幕安子民,如果可以,褚漾愿意随那些医师去幕安各地推行医理。”
“褚小姐懂得医理?”
“略懂一二,有姑娘的药方,应该也足够了。”
江晏栖轻叹一声,“幕安霍乱,去各地是苦事。”
褚漾只是淡淡一笑,“或许也没有留在幕安被纳兰纭磋磨苦。”
“既如此,我会同主上提起此事。褚小姐,一路顺风。”
眼看着褚漾不卑不亢的身影走出殿门,江晏栖望着那迎门的风雪,清浅的喟叹弥散在冷风中。
这个世道,女子之坚韧,比及白衣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