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烛火惺忪,顾云斜一身玄衣冷涩,他看着底下匍匐颤抖的人,唇角微勾,冶红的面庞如玉生花,可那狭长的眉眼间又迸射出刺入骨髓的冰寒阴郁,“是你买凶进入华清殿的?”
此话一落,下面的男人颤抖得更凶了,连声道:“还请主上饶了小的!若小的知道念安姑娘是主上心尖的人……便是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男人甚是委屈,他雇的人都还没见到江晏栖的影子,就被潮来抓了,更是把他给供了出来。
“你也配知道?”顾云斜的眉眼愈发冷瑟起来,唇畔勾着令人颤栗的淡笑,他的指节拂过腰际的玄刃,状似懊恼,“该怎么办呢?既然快到上元节了,不若……便拿你点天灯罢?”
话落,还不待男人求饶,顾云斜的嗓音便冷沉锋利起来,“风去,让人带下去——剥皮!”
“不……!主上…...主上……求你饶了小的……!”男人听后顿时目眦尽裂,疯狂的挣扎着,却仍被人像死猪一样拖了下去。
风去看着男人方才匍匐的地方,一片湿意,顿时嫌恶的捂着鼻子,“主上,昨日纳兰纭恐怕盯上念安姑娘了。”
顾云斜闻言,眉色冷寒,“这是她自找的。纳兰纭的事,你不必管。”
风去呷笑两声,“主上倒还是如此放纵纳兰纭。”
顾云斜漫不经心的轻觑风去一眼,语气中是危险的味道,“滚下去。”
风去闻言,立觉自己越矩了,连跪下认错,“属下知错。”
……
十日后,不知是否快到元宵了,无情的风雪也跳跃在冬阳中,肆无忌惮。
“允卿,回上京吧——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江晏栖眉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跪地的男子,柳叶眸中划过几丝浅藏的疼痛,却又如春风倒酒,以朦胧掩饰。她的手有些颤抖的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递给谢允卿,“请帮我交到君上手中……只是,不要提起我在幕安。”
江晏栖眉眼间是淡淡的霍落忧郁,只是那席卷的平静将它们揉碎了,藏在清绝的风骨下。
她终是会去西离的,她会把那一篇篇泣血之作洒满西离,她会一步步瓦解掉西离的神权制,她会一步步打碎闭关锁国的枷锁。
终有一日,顾听桉会一统四国——这西离也定是天下大齐的最后一关。
她会亲手奉上天下盛世,她会在乱世的结尾作最后一首后庭花!
这是她爹的,也是巫起明的,更是如今她的一生愿景——天下共安,盛世太平。
谢允卿本想留在此地同先生共进退,可在听到后半句时,他默默起身了。先生终究还是更在意君上的。而天下,也的确需要君上。
只是,此次他若回了上京,他便打算四处游行了,恐此生再难见到先生。
这次,他身子站的笔直,一袭温润蓝衣,穿着很是衬身。接过那张药方,他道:“先生放心,允卿必定将他交给君上。”
江晏栖看着面前少年,站在她身前的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郎了,霅霅之容,不再是从前那个稚嫩的学子。她唇畔终是漾开一抹淡笑,如江花满枝,“允卿——请务必,一路平安。”
谢允卿看着江晏栖雨满青郭般潋滟澜山的面庞,亦笑了。
先生总是这般不苟言笑,教他见一次笑意,真的好难好难。
如今见到了,他想他从此再山长路远的陟遐也一定没有比这更美的风景,“先生,允卿一直很敬重你。请你往后一定要,喜乐一生。”
仰望,本就不需要回应。
在离开那一刻,谢允卿最后看了一眼房中的女子,她仍旧那般眉眼浅淡,光晕落在她清润的瞳色上,仍同那日一般无二。
“多幸运可以遇见你,多遗憾会错过你……”
……
“如今高兴了?‘浮生若梦’少了客人,那些女人都放走了,你那大齐新官也回了大齐。”顾云斜推着江晏栖慢悠悠地碾着雪地,低声嗤笑,“可你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替自己谋生路。”
江晏栖闭了闭眸,面色淡漠。
她不需要谋生路,她自己便是生路。
“咳……主上明知,百日散——药石无医。”
顾云斜看着江晏栖那苍白的面颊,心中就很不痛快,想杀人。他眸色暗了几分,想到她手上的南寒神花,嗓音如冷风跗骨,“那便尽人事,听天命。好好珍惜自己不多的光阴。”
江晏栖平静道:“念安一直在珍惜。”
顾云斜狭长的双眸像波涛滚滚的深渊,望不到尽头,“再过两月便是元宵了。你不如念着北枝月渡能救你。”
江晏栖闻言没再接话,只是忽然问起,“听主上名字,可是从前顾府的第一公子?”
此话落,周遭霎时弥漫起一股冷寂,后不久,顾云斜轻笑道,吴钩般的眼尾似勾着大漠的寂寂,“阿翡知道的倒真不少。你既是大齐人,又为何认了北枝月渡?”
江晏栖听出了顾云斜语中的晦明,她只平静道:“机缘吧。”
顾云斜轻嗤一声,“本君去了那顾府,恐怕也是机缘呢……”
“第一公子?阿翡觉得呢?”
江晏栖淡淡道:“第一杀神,不遑多让。”
顾云斜听后也不恼,只那脑海中竟是浮现起自己曾经把卷行礼的儒雅之态,白衣霁月,眉比春暖……眼前风雪有些大了,顾云斜才醒了神,可他仍慢悠悠地推着江晏栖走在寒风中。
他是喜欢这种刺骨感的。
走着,他兀自说了起来,一向寒风镬落的嗓音此刻竟也带了几分东风来访的柔情,“许那顾听桉定是觉得本君抢了他的一切吧。可顾父顾母养我之时,我便清楚自己只是替顾听桉去死的一个身份。”
“本君这样阴暗歹毒之人还要去扮演温润如玉的角色,你说,本君是不是很苦?”顾云斜墨发上的玄簪被冷风冻得彻骨,他的面庞是那般冷白,像是常年生活在地下,不见阳光。
淡淡的,他轻笑一声,“世人皆言,上京骄子顾云斜是站在云端之人,便是无才亦是簪缨世族中的顶级贵子。不过可惜了……有名无实。自我三岁入府,整整十三年,我却只见过顾父顾母廖廖数面。天下人最羡慕的堪比藏书阁的千本青卷便是我的十三年。”
“最终,这顾家满门抄斩,顾家‘长子’顾云斜在内却是合乎情理。哈哈……那时候本君可真是蠢笨得可怜,因着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亲情,竟是心甘情愿接受顾父顾母为我选定的结局。后来,我被一个西离人救了,呵……那真是一个游走于黑暗血液中的老鼠,最爱做的事便是抹灭阳光。”
说到此话,顾云斜又笑了,笑得泪花竟然溢出了那深渊般的眼,江晏栖坐在轮椅前,不回头自是瞧不见,“那人将本君带去了西离极尽折磨,又让我同他一样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四处作恶,再东躲西藏。”
“小阿翡,你猜本君如今这般是如何来的?”
江晏栖还不答话,顾云斜笑得狠戾癫狂,“自然是我这阴暗之人杀了他的人,夺了他的势,又蛰伏暗中咬住了北暮这块肉!”
江晏栖第一次见有人将自己的阴暗说得这般明晃晃的。不过她自是清楚,从顾云斜起初真的想替顾听桉去死便瞧得出他初始或许还是个善人。
只是,谁会去在意一个暴君,一个刽子手的曾经呢?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那主上如今是想毁了四国,让所有人都经历一遍人间哀鸿吗?”江晏栖听后面无波澜,甚至云淡风轻,她淡问。
顾云斜凝着江晏栖比雪冷清的面庞,白得冷邪的面庞似乎还有些癫狂,“你的心分明那样理性果决,又为何要同情那些下贱之人?”
“因为他们同我一样,有血有肉,有悲有喜,会惧怕疼痛,也会祈祷救赎。”江晏栖微抿薄唇,平静的眸中却深藏疼痛。
说来,在她最泥泞之际曾为她撑伞的仅有一人——沈槐奚。
他总记得自己是被她救于大雪荒凉,却忘了,最后那几日,她也是被他喂血救下的。
其实两情早已相抵,只是他不愿意罢了。
顾云斜听着那冷淡却又暗藏柔色的嗓音,他忽然察觉到了她同他的区别。同样是历经至痛,她却永远能保持那份清傲的温柔。
可,太愚蠢了。
顾云斜淡淡道:“既我至痛时,无人救赎,本君又为何要救赎他人——我自是要他们跟我一般历经荒凉,要他们也时刻活在哀鸿声中。”
那便注定,他们只能站在对立面。
江晏栖漠视风雪,淡淡道:“我有些冷了,主上将我推回去吧。”
“你当本君是粗使丫鬟?”顾云斜狭长的眉一挑,嗓音冷沉,可这手却不由将人推进逍云殿内了。
江晏栖见他这番举动,眸中仍是淡漠,“有劳。”
顾云斜看着江晏栖笔直的背影,姽婳素寒,凝雨之下,茕茕之姿。
他觉得自己此刻竟然输给江晏栖了。
看着那泬寥风霜,他忽然感觉有些孤独,可阿翡好似永远不怕孤独。
在顾府时,他渴望亲情;在西离时,他渴望救赎;在杀了那人前,他渴望自由,可后来他什么都未得到,只得到了掌握生杀大权的权力,是啊……权力,生杀大权呢——有什么不好?
……
“念安,谢谢你将我救了出来……”
楼昭再次看见江晏栖,激动得泪花闪烁了出来。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便要葬在花满楼了,她以为江晏栖必死无疑了,可今日江晏栖不仅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竟还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中。
今日再见,楼昭面色已憔悴了不少,即使已换上了华服,也依然掩盖不了苍白。她有些好奇又拘谨地看着偌大的殿宇,“真没想到……念安竟能得主上看重。”
“你这些日无事吧?”江晏栖嗓音温和。
楼昭沉默了一会,才点头,“不过是失了身……这乱世中,贞洁又有何用呢?”
“那此后,你如何打算?”江晏栖颔首。
“念安,不若你便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吧,有主上护着……我们也可相安无事。”楼昭想了想,开口道。
这一次江晏栖竟看到了楼昭眸底多出来的野心,不过数日,一个人竟也能有如此改变,“我不会在幕安宫中呆太久。”
楼昭愣了愣,语气不解,“主上虽残暴,可一向不贪美色,我听宫女说你如今是住进幕安宫中的唯一一个女子……若念安安心留在宫中,必然比流浪在乱世中好。”
“你不想出宫?”江晏栖淡淡看向她。
楼昭垂首,“若有安隅之地,谁又想离开呢?”
江晏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楼昭,茶香溢开在这寒流中,她嗓音清沉舒缓,“可幕安主上性情无常,这宫中亦最多腌臜,阿昭觉得留下便是最好去处了吗?你能到之地,不止幕安,还有大齐。”
话落,殿内便迈入一高大的身影,鹤氅染雪,墨发披身,在光的暗影下似带着冬的压迫。顾云斜嗓音低沉,“怎么?幕安比不得大齐?”
这是楼昭第一次看见顾云斜,轻轻抬头便望见了那双狭长冷肆的眸,让她瞬间有些头皮发麻。可再入目那惊为天人的容颜时,玄衣染雪的惊艳似迷惑了她的眼,让她心下不由一跳,她立马行了个礼,“拜见主上。”
江晏栖却只淡淡道:“主上觉得呢?”
见江晏栖竟然有恃无恐的反问自己,真给顾云斜气笑了,“阿翡近日是太冷了吗?”
江晏栖一时竟没听懂顾云斜在说什么,接着便听他语气淡淡,“想要上天摸太阳?”
闻言江晏栖不急不缓地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顾云斜,“主上尝尝吧,太阳是摸不到的,不过若冷,喝口热茶是有用的。”
见江晏栖又是这番不咸不淡的模样,顾云斜总觉得一拳又打棉花上了,却又不自觉的接下了那杯热茶。喝过一口后便坐在了桌案旁,打量了一眼一旁还低着头的楼昭,“这便是你要的那人?”
楼昭见两人一来一回间终于记起了她,遂连低声开口,“主上,小女楼昭。”
楼昭既然回答了,江晏栖便沉默了。顾云斜见此眸色冷了几分,嗓音冷沉,“本君可问你话了?——滚出去!”
楼昭闻言有些颤抖,她方才见主上同江晏栖对话这般宽容,便忘了他的暴虐无常,如今一时之间竟不敢回话。
见此,江晏栖只能看着顾云斜淡淡一笑,“不过一句回答,主上何故不虞——不过既然主上不喜,阿昭便先下去吧。”
楼昭闻言立马离开了,顾云斜方想说话,江晏栖便温声道:“主上前来是为何?”
顾云斜听着江晏栖的嗓音却是微微凝眉,这阿翡少有的温和都是为了别人,“无事便不能来了?”
“自然来得。”
顾云斜闻言低低嗤笑一声,他眼眉上行,如暗夜中的荆棘勾住了残枝,“明日,本君可以带你去暮所或暗牢逛逛,——阿翡,不如选一个?”
江晏栖听到暮所二字,眉色微微一滞,却是淡淡道:“暗牢。”
“呵……”顾云斜听后忽的一笑,嗓音似沉沦的麦浪,翻滚出滚烫的馨香,“若幼时抛弃你的父亲,此刻要见你,阿翡会见吗?”
江晏栖的眉色似掐住了枝上柳绵,永远连绵着寡淡,“不见。”
“哦?他若要死了呢?”顾云斜菲薄的唇瓣微弯。
江晏栖抬眉看向顾云斜,清明的柳眸中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被桎梏在了平静之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善,伤的反是自己。”
“被伤,是自己无用。”顾云斜低笑一声,冷沉的嗓音中是睥睨,“阿翡若站高处,又何须理会蝼蚁?”
江晏栖只是淡淡低眉,“主上是大境界。”
江晏栖这般顺目,顾云斜也懒得再针锋相对,只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明日记得。”
江晏栖只是看着顾云斜远去的背影。
看来他知道了什么。
抬眉,江晏栖又将楼昭叫了进来,楼昭低着头不敢看她,“对不起,念安,是我一时越矩了。”
江晏栖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