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多日来,江晏栖第一次见到千汴,他还是初见那番模样,一袭红衣仍是张扬,“栖姐姐——”
江晏栖听着少年有些沉寂的嗓音,再看他苍白的面庞,鼻头竟莫名有些发酸,“阿汴这些日去哪了?”
“这是秘密。”千汴唇畔带起一抹笑,双眸又不争气的红了几分,他抬手擦了擦眼,对江晏栖灿笑道:“今日,来为栖姐姐祈愿。”
江晏栖没有说话,千汴便自顾自道:“君生哥哥曾说,离散并非只是分开,是双方彼此在无人处为其祈愿,如此——”
千汴随即抽噎了一声,却还弯着唇,“天涯海角,我们也将同祈愿的幸运携手一生……要我说,天下最强的可不是灵力——而是幸运,所以,我和栖姐姐都要做幸运的人哦……”
后他抬头看了看迷蒙的天,雾气弥漫,“栖姐姐,那阿汴便祝你,往后一生,永远会有光!”
听后,江晏栖的心却不自的颤抖了一下,她问,“千汴一直同哥哥在一起吧?”
千汴笑了,“栖姐姐还是这般聪明——我是君生哥哥的伴生。”
果然……“阿汴此生从未见过霞光?”
千汴愣住了,后他看着江晏栖笑,“见过了。”
听到那迟疑一瞬的声音,江晏栖的音色不复平静,“……阿汴还是个小骗子。”
“君生哥哥说,极好的人也是光,比霞光还要璀璨——我觉得栖姐姐便是,君生哥哥亦是……祁灵姐姐,仍是。”
而后,他深吸了几口气,朝江晏栖挥了挥手,“栖姐姐,再见!”
看着那满目璀璨的少年,江晏栖的心忽然阵痛了一下,她道:“阿汴,你忘了——在我这,阿汴也是极好的少年,这个少年,他本身便是光——”
“愿我的阿汴能永远璀璨,向阳而生!”
江晏栖看到千汴远去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而后坚定的迈向了故君生的方向。
……
故君生的最后一面,钟祈灵没有看到。
江晏栖去寻人时,只看到了玫瑰花下的青衫女子倒于奇花异草之中。
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是数不清的血痕血迹,染活了瑰丽的红玫瑰,似是血已流尽,她苍白似雪的面庞上只留了寂寂悲凉,连起初的血泪亦幻灭于梦雾之中。
江晏栖去一旁珍重地捡了些蓝楹花瓣放于袖中,随后轻轻将人从地上抱起,她不知哥哥是如何抱阿姐的,但她的动作满是轻柔与缱绻,祈灵散乱的青丝中是玫瑰的香气,江晏栖感觉怀中的女子很轻,那柔软的青丝枕着她的手臂,像一场温柔梦。
可惜再柔软,天亮,也会消逝。
踩着满地花碎,怀中女子无尽的执念终还是拗过了迷蒙的意识,低缓而缱绻的嗓音轻轻的入了江晏栖的耳,“阿微……我从未怕过这千年黑暗……”
这等缱绻让江晏栖低头看了看袖中蓝楹,此香气大抵还是被玫瑰盖住了吧,不知阿姐能否嗅到哥哥最后的温柔。
那确是个风华绝代的神只,有清昙之色,比星穹温柔。就连逝去,再堕深渊,他亦如冠之蓝楹,以悠远的清绝扫尽晦暗,不携一缕长风,只留无尽缱绻。
那时,故君生沉淀风华的桃花眸在那最后一刻竟有了些许神采,只可惜,填满的是清寂与离别的落寞。他嗓音仍是那般好听,似八百里清风吹遍原野,簇簇花开,“丫头也觉得……像阿笑那般骄矜风洒之人不该被黑暗禁锢吧?”
故君生的眉眼是江晏栖见过最温柔又暗藏万象的,这个跌落的神只似乎一碰便碎,可总让人相信他有逆转乾坤的力量。
江晏栖颔首,阿姐就像自三月前吹到六月江南的一阵东风,慵懒散漫,自由美好。可江晏栖似乎知道故君生下一步想说什么,她嗓音轻而清,“姐姐并非属于黑暗之人,哥哥亦是——在姐姐眼中,哥哥是云端的明月,能照亮黑暗,割裂黑暗,却唯独不属于黑暗。”
故君生听后,唇畔带起淡淡的笑意,轻却盛,像冰原昙花的最后一次开放,“……丫头,我可能恳请你一事?”
江晏栖藏住心中的失意感,平静道:“哥哥请说。”
“我想,阿笑如今定又睡在庭外了……咳…咳……她制药时总也喜爱如此……从前,是我将她抱回的——如今,我……”说着,故君生的面庞依然满是柔色,只是桃花眸竟不觉红了几分,似是难以启齿自己如今的鄙弱,就连唇畔也染了狼狈的血色,“……此次,便劳烦丫头……将阿笑抱回了……”
说着,故君生的嗓音越发缱绻亦越发微弱,似随时都会破灭于长空,“阿笑总说我日日携着蓝楹花瓣,身上也沁染过蓝楹花香……她未见到我最后一面,醒来该闹了……丫头袖中亦放些蓝花楹吧……如此,便当是我,再拥抱她一次了……”
江晏栖听后,心中竟涌起了不可抑制的萧瑟,她忽而想到同钟祁灵初见那日,于是江晏栖看向故君生温柔苍白的面庞,低声道:“哥哥可知,阿姐如何解释的她的名与字?——祁灵,怀笑,是怀君故笑,是祈愿她的神灵长盛且华。”
故君生闻言,唇畔忽带起一抹风华浅笑,好似黑暗中的谪仙在最后一刻重新拥抱了光,那笑带着向阳而生的希望,最后亦永远凝在了浅笑那刻,“多谢丫头——请告诉阿笑……岁岁年年,都要记得欢喜常在,我会在无声处为她祈安……”
“蓝楹花开日,与卿……再相识……”
而后是无尽的寂静,江晏栖看着寒玉棺上的男子,竟如雾般的消散在了满袖蓝楹溢出的淡香中。
江晏栖又一次感受到了灿烂碎于眼前的疼痛,久久的,她僵在原地,平静的面庞上终是滑落一滴泪珠。
或许吧,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太多生死罹患,出了一梦岭,或许还有更残酷的离别在等待她。
回过神,怀中女子的呓语亦尽数湮灭于满怀玫瑰花香的夜晚。
到底夜色皎皎,却也仍照不亮世事无常。
……
第二日,钟祈灵醒来后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一向流转慵懒风情的凤眸中,仅余了冷漠——她不再弃了满身风度,只少了欢喜在身。
江晏栖看到蓝楹花下,一袭青白晕染的身影,斜插的两根碧玉簪勾挑着瑰丽风华,几缕墨染的青丝又悄悄融入云雾,还是那般风华绝代,只多了几分沉吟的寂静。
“丫头,他离开时,该也是皎然清浅的吧……”
说着,祈灵竟轻笑起来,眼前又浮现出了那谪仙似的人,“该是的……该是的……再疼痛的光阴,他也总能安然若素地抚去,曳清华之姿……”
“阿微的双眸,我是最喜欢的……沉淀着千百年的风华,绝惊六方,他眼角罅隙处,是有一颗及微的泪痣的……只我知道,也只我见过它的悬溺之姿;他的青丝其实比我还要柔软,只我知道,因为那梨木簪是我每日替他绾的;他的唇因着病咒,总归是失了两分血色,可向我轻抿时,自有一种似笑非笑在其中,我知他对旁人是不如此神情的……他说,我总觉他太疏离,而后再看我时便悄然携了两分笑意……”
似自喃的嗓音飘溢于空中,江晏栖听后,轻声着编织一场温柔梦境,“哥哥来寻阿姐时,带了一袖蓝楹——”
“他轻抱起阿姐的动作,是我未曾见过的缱绻……哥哥念着阿姐的最后一刻,亦是含着笑的。他说,岁岁年年,阿姐都要记得欢喜常在,他会在无声处为阿姐祈安——蓝楹花开日,与卿……再相识……”
听后,钟祈灵笑得开怀,笑得深藏的泪花都悄悄溅了出来。
她的笨蛋阿微啊……她嗅觉其实比他还差,只嗅得到她悄悄藏在他袖带中的玫瑰——她多清楚,昨日,没有别的玫瑰来过她身旁。
不过,到底自欺欺人也能让她再开怀一场。
……
再见钟祁灵的那日,恰是江晏栖来此的第七百三十一日——那是江晏栖第一次见到此处的霞光,绮丽之绝艳,云散而光湛。
纤凝沉浮,大雾四散,嶙峋树木被瑰绝霞彩压去了冬日枯败,葳蕤繁祉。
“丫头,你该离开了。”
钟祁灵慵懒地靠在蓝楹花树上,青衫纷落于蓝楹之上,她青丝之纤长,直交缠着树下玫瑰,也仅能交缠玫瑰——艳色霞彩落于她白皙如玉的面庞上,那双风华绝代的凤眸荡漾迤逦,江晏栖觉得……这是一幅美到窒息的画面。
只是,女子青衫之下的瘦骨嶙峋也的确教她窒息。
江晏栖站在树下,平静无波的柳叶眸直望着树上美人,两人一从容一平静,亘古的光阴也为此停留驻足。
良久,在女子慵懒的目光下,江晏栖觉得自己一向平静的音色有些颤抖,再看那霞彩四溢、慵懒风情的美人,她看到了她影子下的孤独,“阿姐……我的归宿是世俗,你的归宿呢?”
钟祁灵闻后,殷红的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笑意,她的嗓音亦如初见时那般迷蒙低缓,肖似携手千年的大雾迷蒙葳蕤,她抬手抚上那刺透蓝楹的霞光,音色缱绻,“一梦岭的第一缕光啊——我将与玫瑰同葬。”
在故君生离世的那一刻,有关钟祁灵的一切也已化为了灰烬,随她的神只而去——从此山河永寂,她再算不出来日方长。
听后,江晏栖默然良久,她抬眸看向远方霞光,没有一日觉得它是如此刺眼——原来,久处迷蒙,第一缕光,不是救赎,是回光返照——意寓死亡。
江晏栖庄重地看着前方身披霞光的女子,她的青衫被耀得迤逦——阿姐与哥哥一生处于一梦岭无光之地,哥哥一生不见一缕霞光,阿姐最终却以光为归途。
她想着千汴最后的祈愿,遂虔心祝愿道:“阿姐……愿你和哥哥——与瑰同色,长盛且华!”
听后,钟祁灵笑得开怀,慵懒的眉眼绽开绝艳,她的凤眸中风情摇曳,眉眼杀人。
她最后只道一句,“丫头,请,自私一点。”
而后钟祁灵立于树尖,白皙的赤足自青衫下显露,她腕间缠绕着极致瑰丽的玫瑰荆藤,刺出血色,她张开双臂缓缓向树下倾倒——后霞光彻底笼罩江晏栖,灼眼的光照驱散一梦岭所有迷雾,她终只听得“砰”的一声,耳边便炸开了声响。
“砰……砰……”
车辙的滚轮声撵开碎雪,厚重的铁链重重地敲打着木笼。
耳畔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姑娘……快醒醒,要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