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上京,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主子,鬼面来信道慕冕同颐王一同前往叒河了,长离率了十万铁骑已踏破叒门关,而北暮南境那边是由本夭驻守的,云麾将军目前已夺下一城。”
诡云眉间疑惑,这长离莫非吃错药了,还是说上官孑和上官淳熙都吃错药了。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攻打东隐,难道他们还打算——大齐吞北暮,北暮吞东隐,一城接一城,来玩个持平游戏?
倒是可怜了东隐。
啧,它是什么锅都背了。
不过当真是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能反转成如今这般局面,怕是戏台子都不敢这般唱。
“北枝月渡去了北暮。”顾听桉屈着指节,轻轻敲着桌案,淡淡道:“北暮西离隔得最远,他可不像热爱游行之人。”
北枝月渡不仅行事无常,还很高调,便是去了北暮也毫不掩饰,亦如他囊前被傅玄探到踪迹,同样是故意为之。
长离攻打东隐虽在顾听桉计划之中,可长离显然将时间提前了。至于原因,顾听桉将其归在了北枝月渡身上。
“西离国师若想要参与这三国纷争,又怎会让西离闭关锁国?可如今此举又是何意?”
诡云当真是看不透这北枝月渡,若说沈槐奚这诡谲少年,做事那也是有迹可寻的。偏偏北枝月渡十五岁起便站在了高高在上的神坛,不过四年时间便名响四国,出手根本没有规律。
顾听桉淡淡挑眉,“知道在西离,北枝月渡被奉为什么吗?”
诡云脱口而出,“神祗。”
是的,北枝月渡自十五岁登上国师之位后,便先后为西离带来“福音”,七年来卜卦从无错漏,可谓算无遗策,被奉为西离子民的神只。
顾听桉指尖落在桌案上的声音越发清晰,他道:“我想,北枝月渡喜欢……掌控与愚弄。”
诡云闻言打了个寒颤,怎么这些高位之人,除了主子都不太正常?
诡云幽幽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属下倒期盼颐王能撑久些,云麾将军也好多夺些北暮城池。”
顾听桉淡淡摇头,“沈槐奚此人睚眦必报,颐王要拿他抵在前面,他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不过最好的结果,让他们两败俱伤貌似也不错。”
这波操作属实给诡云整迷惑了,“既如此,那主子何故还要让沈槐奚出使东隐?若无沈槐奚从中作梗,直接夺了北暮岂非更简单?”
顾听桉容色寡淡,语气平淡,“北暮并非大齐的终点,却也迟早该归于大齐版图,与此同时,折下东隐的左膀右臂又有何不可?”
诡云看着顾听桉说着如此狂妄之话,却云淡风轻的神色,便知他在北暮还留有后手了,“莫非主子在北暮还派了奸细……不,友军?”
“的确是……友军吧。”顾听桉深邃的桃花眸静静看向窗外,他嗓音低沉,却又如那冬风一般浅淡幽凉,“将自己的国民逼成叛国者,那是为君者的悲哀。”
江青寒何尝不是在前政之下,误入北暮,一去不复返。
可惜他不仅迷失了国心,还弥散了亲情。
诡云一想到江青寒,沉稳的面容上便骤然划过黑线,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情。若长离此时在他面前,他不能保证自己不掐死他。
主子一早便暗示他借北暮宋郊之手解决西离商队,如今他终于找到机会实施了,也忍受了纪老半天的“愤慨”后,一切已就绪时——自家主子却是为博夫人一笑,一句话轻飘飘地取消了。
这在诡云心中,当真有如烽火戏诸侯。当然他更惨,既无诸侯之位,亦不敢随叫不到。
可这便算了,他家主子是半分不放弃压榨他的机会,又为他另外布置任务——拿东隐顶锅。
他去请纪老直接出手救温瑜后,是一刻也不敢多留,生怕纪老拿他出气,没想到还是中了招,回来全身痒了半日,实在痛不欲生。
抓跟着沈槐奚的那些东隐尾巴回来顶西离商队的锅时,他又不慎被下了毒。
吐了几次血后才被纪老慢悠悠地解了。
天怒人怨啊!此一切之痛,诡云是敢怒不敢言。
他此时一回忆起,便觉心中无比幽怨,如今见着案前矜贵冷清的人,却还要恭恭敬敬道:“那些东隐人搅乱西离商货已闹得人尽皆知了。属下已让早前潜伏进的人烧去了那些毒物,又引已伏好的暗卫将人尽数围于浮城范围内,未错漏一个,一举伏诛,一夜解决。”
“只是……那批东隐人同样负责押解武器来大齐,出此一事后便尽数原路返回了。那上百车的武器怕只能让铁匠们重新赶制了。浮城一事,官府仅是出面收拾残局了,不会牵及大齐。况东隐此时征战,也无暇去辩驳浮城一事。”
顾听桉听后淡淡颔首,那批武器的损失是意料之中。
看了一眼诡云抽抽的眼角,他轻轻挑眉,“你不痛快?”
“怎会,为主子谋事是属下至高无上的荣幸。”诡云咽了一口辛酸泪,低头道。
“收起你那副如丧考妣的姿态,我允你休息几日。”
诡云闻言,忽就两眼泪汪汪,主子终是人性一回了。
接着便听顾听桉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在接待林三之后。”
“……”罢了,他再忍忍。
“这几月,月钱翻三倍。”
诡云一听,忽然便有了山重水复无疑路之感,唉,豁然开朗啊!
*
冬湖覆冰,杨柳萎靡。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江晏栖自宫门出来,步过尭河,凋零柳枝下,伫立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女,她背脊笔直地立于河畔,有如松之姿。
江晏栖看着那个背影,平静的眉稍染了两分笑意。只半年不见,她又高了不少。
“好久不见,小权黛。”
权黛转眸,眸中骤然便闯入了那翩跹青衫,面前女子一袭淡青楠丝锈裙,又披了一件纯白的貂毛披,仍是那般清疏寒雅。
啴缓的嗓音传来,权黛眉眼弯了弯,桀骜的小脸满是英气,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姐姐!”
“姐姐可知,仅半年光景,如今瑜州便已是焕然一新了,当真如枯木逢春!”
“小权黛超越自己的朽木生花,已比及奇迹。”江晏栖笑着颔首,轻轻拿下权黛青丝上落的枯枝,问道:“此次来京作何呢?”
一缕淡淡清香绕过权黛鼻间,仿春宴玉兰。耳中响着那梵音飘渺的嗓音,权黛耳尖不禁染了点点红晕,低声道:“君上令三哥来上京办些事,许是要用于北暮,毕竟三哥这些天都在念叨东隐北暮战况。权黛想来上京见见姐姐,便随同而来了。”
顾听桉让林三入京前往北暮,显然,林三需要从上京带走什么。江晏栖不想去细思这些男子间的战事权术,可她却仍放不下江青寒。
那是护了她八年的兄长,以命换她活下去的兄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顾听桉一向是一步三算,北暮方内乱,在此攻势下一定难以抵御大齐,那哥哥会出事吗?
直到权黛的手在江晏栖面前挥了挥,她才回神,笑着点了点头,她道:“小权黛在瑜州过得如何?”
闻言,权黛明眸亮了几分,可后面说着说着又黯淡了下来,“多亏了姐姐和君上,三哥待我很好,让我有所食,有所居,有所念——可是,姐姐,权黛有些不明白……当我随着三哥一步一步走过曾经挣扎求生之地时,再看那些曾在自己面前上演过的疾苦时,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痛惜,这让我感到很心痛。”
江晏栖眸中划过几丝波澜,温暖的手心揉了揉权黛的青丝,她低眸笑着说,“这说明小权黛身上已照亮了光明,自也再看不得周遭黑暗。”
“姐姐,我遇到了一个少年,是他第一次让我见识了那种让人悲鸣的真正的人性,这种感觉,让我恐慌又痛惜。姐姐,天下大同又真的能抑制这种人心的霍乱吗?”权黛抬眸望着江晏栖,曾经桀骜的双眸此时满是信任与依赖,在她心中,姐姐自是无所不能的。
“盛世中会有刽子手,乱世中更出杀人犯,恶是消除不了的,但善能与之抗衡。”只是,抗争的路铺陈鲜血与白骨。江晏栖咽下心中这句有些泛苦的话,轻声问道:“权黛可愿意同我说说这位少年?”
权黛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明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她似轻快的讲述着,“那日,我在城墙上看着乌压压的难民涌入瑜州这块充满死气之地,那些从白城关被赶回来的难民犹如波澜壮阔的海浪,层层叠浪而来,只是他们没有海之绮丽,身上裹满了苦难的气息。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是他们所有人的标配。唯有人群中一个秀气的少年着着一身素净的蓝衣,眸若星辰,却跻身在一堆灰败之色中。他纤细的手指在人群中无力的推攘着,身段似乎柔若细柳,总是被推的倒在地上,后来人群淹没了他。
就在我以为他死在了人们的脚下时,两月之后,我扮着男装在一个花楼前再次见到了这个少年。这次,我看的很清楚,他的指甲染着豆蔻,面上还晕着浅浅的红妆,他纤细的身子靠在楼前石柱上,比女子还要妩媚两分。我见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两圈,似乎看出了我年龄尚浅,连将目标转到另一路过的男子身上,音色极柔,‘官人,可愿上楼小坐?’
他音色的谄媚,让我觉得自己看走眼了。他仅仅只是个靠美貌活于尘世的少年。我并不厌恶,只是有些失望。我急急的想离开了,花楼前却走出一个打扮得更花枝招展的男人,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就亲切的立即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笑眯眯道:‘小公子上楼玩玩啊,这可是如今瑜州唯一一家南风馆了,您便不想看看?’
我闻言,仍是没有兴趣,我太清楚这类花楼的肮脏龌龊了,毕竟……我娘曾经干过这行。我一眼便看出这应当是这座花楼的龟公了,方想离开,可是龟公接下来说的让我改了主意,‘瞧见那堂中的大刀没?便是比我大齐富饶的东隐人在这都能欲仙欲死,我看小公子还是雏儿,就不想试试?’
那些日我见三哥一直忙着安排东隐商货,还得排除外来危险,如今一听,想起花楼是个探消息的好去处,便想着为三哥分一点忧。
可就在我跟着男人进去时,那少年不知怎的指尖突然出血,他连捞起袖子,如雨带梨花的哭泣着,轻捶着那过路男人,‘好疼,官人,人家好疼。’
我看到他白嫩手臂上如蜈蚣般的疤痕愣住了,有些驻足,这是受了多少鞭打……我正想着,那龟公见此,忽目露凶光,一巴掌扇在了少年脸上,恶狠狠道:‘疼?今晚有的你这小贱蹄子疼的。’
他的面色像最阴狠的毒蛇,让我看的一颤,可转瞬,那龟公看着一旁有些生气的过路男人,打着媚眼笑道:‘人家是教训一下这不知礼数的,官人莫要生气,你要喜欢,他你便带上楼过一夜,明早保准舒畅。’
我早已看惯这类人的嘴脸,可如今再看,我还是有种深深的恶寒。那少年趁着龟公赔礼的功夫,朝我张了张嘴,无声的两个字——快跑。我见状,瞬感不妙,刚想跑,谁曾想龟公不知何时已拉住了我的手腕,他另一只手在我面前轻轻拂过,我便已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用刀子划开了我的手臂,殷红的鲜血敲打在他的手心中。我没注意到他笔直的脊背弯了些许,只是他如今看着我的眸光极其冷漠,‘真蠢。’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死死盯着他,‘你为何如此做?’
‘你连累了我,自然该死。’话落,屋外忽传来由远及近的碎碎脚步声,他按下我的头,粗暴的擦过我手臂外露的鲜血,冷声道:‘祈祷你装死有些用吧。’
我听着他冷漠又恶毒的语调,握了握拳,却还是在那些人打开房门前,装晕了过去。
我又听到了几声耳光,少年被打的连连哼叫,“砰”的一声被踢出了房门。那时我想他的脑袋应该肿成猪头了,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
紧接着一个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开始交谈起来,‘那些孩子都准备好了?拿着她吸引林容的注意,另一条路才好过。’我很肯定,这不是大齐之人的口音。而他们口中的林容便是三哥,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圈套。他们想通过这座花楼干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听着他们的声音交谈了很久,依稀知道他们早将各地难民中的孩子控制在一个暗牢中了,他们想将那些孩子全部带出大齐。
我曾听三哥谈起过,大齐天灾人祸,难民流亡,尤其是孩子,不易反抗,父母也弃了他们,他们便是抓了,也不容易被察觉。北暮地广人稀,但由于大片地域荒芜,资源亦匮乏,这些孩子一旦抓过去便全是苦力。
听着外面的谈话,我以为自己已经闯下大祸了,只能想法逃出去。
谈话声又响起,‘这贱人也知道了我们这事,干脆直接做掉吧。’
龟公娇着嗓音连连道:‘诶,这小子是咱们这的头牌,挣的钱多着呢,杀了多浪费?先将他和那小姑娘关一起,到时一起带走吧。’
很快外面的谈话声消失,他满身是伤的被推了进来。
他看着我,表情无波无澜,却突然伸手将我手心扯了过来,在上面写道:‘白山庄下。’
我错愕地看着他,‘那些孩子?’
只见他轻轻颔首,便不再说话了。
我小声凑近他耳畔道:‘我们得逃出去。’
他只嘲讽的轻轻扯了扯唇角,似在笑我不自量力,‘你太蠢了。’
后来他一直没有动作,只安静地坐着在调休,快到后半夜时,他从极隐蔽的一个角落拿出了一把刀,沉默地磨着,那刀刃在月色隐隐约约的照耀下,锋利冷亮,‘晚上,他们要开始了。’
门外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响起,这次是他凑近我耳畔轻声开口,那嗓音似暗夜中最锃亮的一把刃,‘左拐,右拐,直走,别回头。’
“嘭”的一声,门被两个体壮的男人打开,就那一瞬,靠在门口的少年似弹射出去一般,一刀插进男人的脖颈,另一个男人反应过来时,他立刻跳到了那人身上,双臂使劲,那人挣扎间,他吃力的将刀按向他脖颈间。
‘走!’少年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个字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此刻不能犹豫,照着少年所说的疯狂跑起来。
少年因为杀了两人,闹出了巨大响动,侍卫开始涌来,他从走廊处拿下一个油灯,点燃了左边的道路,他断了自己的生路。
我奔跑着,依稀感受到身后有火光,却没有犹豫,直到跑出这座地下花楼,出去后便见到了三哥的人。
我此刻竭力了,只跟三哥重复着,‘三哥,里面……里面还有个人,那些孩子在白山庄下。’
后来如愿,三哥救下了那些孩子,只是在那白山庄下,还多出了一具血肉糜烂的尸体。
听抓住的俘虏说,因为他放跑了我,导致整个白山庄被端。他们便让那些想活命的孩子砍他一刀,否则,就地杀了也不让我们救下这些孩子。
我短暂的一生看到过无数具尸体,唯有那一具,惨烈得灼伤了我的眼。连刀数都数不出来,我无法想象,他舍命救下的孩子,当着他的面将他砍成肉泥,他该多崩溃,多痛啊……”
权黛说着,那双一向桀骜的双眸渐渐红了,泪水开始肆意滑落,她有些痛苦地扑进江晏栖怀中,“姐姐……你说,他那时多痛啊?”
江晏栖温柔的轻拍着权黛的背,她一向清寒的嗓音此刻似北海夜风,“是啊……多痛啊……”
江晏栖淡淡道:“权黛若是他,会让那些孩子砍自己吗?”
权黛闻言浑身一僵,后她道:“会。”
“是啊,左右不过一死。当他选择了救赎这条路时,能救下那些孩子便是对他最大的宽慰……”
权黛红着眼,眸光冷戾,“可是姐姐,有些孩子却觉得那便是理所应当,您曾说救一人之命,无法以价值衡量,天下人之命亦是。可那些孩子将他的一命换百条看得理所应当啊!所以如今,权黛——不会!”
“会也好,不会也罢,皆看小权黛的选择——但权黛要时刻记着,那些脆弱的百姓中总会有另一个他,值得权黛去保护与救赎。”江晏栖没有惊讶权黛忽然的冷戾,她只轻轻开口,音若柳青散絮,温和如玉。
是啊,百姓中会有那些孩子的身影,也会有他的身影。她如今要做的便是协助三哥将瑜州变得好,更好。
权黛看着面前清骨温若之人,姐姐似乎何时都是此般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模样,她所经历过的,姐姐早已经历过。后她抱着江晏栖,终于释然,“谢谢姐姐,权黛明白了。”
“该走了,权黛。”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一旁走出,直到看见江晏栖,才连请礼道:“属下拜见君后。”
“免礼。”江晏栖嗓音清沉,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权黛,姐姐会一直看着你,一路生花。”
“谢谢姐姐。”权黛眸红红的,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狼。
那侍卫看到这样的权黛都看傻了,第一次见这桀骜不驯的丫头这般温软。只是叫君后姐姐?这也太没礼数了。
不过,看得出来,权黛已经抱上大腿了。
临走前,权黛想到那日一身白衣如古卷仙人的男子,眼见着瑜州枯木生花,目睹着上京繁华,她不由坚定道:“姐姐,权黛相信有君上在,瑜州的枯木生花会连绵大齐的每一个角落。”
江晏栖闻言,轻轻一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