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值盛夏,荒凉的山间驿道人迹罕至。
一座座山绵延起伏,一眼看不到尽头,高悬的烈日晒得草丛树叶都蔫蔫的,微微卷曲着。
不知何时,群山中的山谷里出现一队行人。
领头的几个骑着马,马蹄哒哒的敲击在被晒得干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后跟着两辆灰扑扑的破旧马车,再后头是一长串手脚带着镣铐的人……
队伍末尾,还有两个解差,他们一手扶着佩刀,一手捏着软鞭。
鞭子瞧着都略有些陈旧,细长的鞭尾像炸开毛似的,杂乱的支棱着。
那鞭尾跟着他们行走间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瞧着有些绵软无力。
不过秋霜知道,这软鞭打起人来,跟针扎似的疼。
“啪!啪!”
秋霜被后头甩鞭的破空声吓得一惊,而后便听见末尾解差的怒吼。
“他娘的!磨蹭什么呢!断了你的狗腿不成!三步还没老子一步快!”
秋霜瑟缩的回头张望了一瞬,便瞧见后头的解差满脸不耐,一脚踹开了精神恍惚的张富贵。
张富贵顺势倒地,随后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任那解差随意扬鞭抽打也不见他哀嚎告饶。
“娘的!又死了一个!”那解差一边打一边叫骂着。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了!”
另一个解差挥了挥鞭子也作势要打人,见大家都瑟缩颤抖的加快了步子,这才又道:
“算了算了,我瞧着这人死的差不多了,这大热天的,咱快些赶路吧,也好寻个稳妥的地方驻扎过夜。”
打人的那解差一边挽鞭子一边又踹了两脚,怕倒下的这人是装晕。
一边嘴上嗤笑道:“要不往日里大家都说这勇毅侯府里日子好过呢!连带着这奴才都养得这般娇性子,这才走多远?就死了五个!咱到岭南少说还得俩月,可别全死没了!”
“嗨!这下人不下人的也不打紧,咱只要把那几个送到岭南就行了。”
“说的也是,哪回咱们能一个不差的把人都押解过去,只要那几个做主的还留着命就行。”
“是这个理,且这家原先那世子还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呢,听说往日是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的,说不准啊,这破败的勇毅侯府还有机会……”
虽离得有丈远,那俩解差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秋霜耳朵尖,还是把他俩粗浅的对话听了个仔细。
看着前方陌生的不知道尽头的路,脚下是快要磨破了的鞋,秋霜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剧烈的翻涌。
这才短短半月的路程,就已经是倒下的第五个人,她不想自己成为下一个曝尸荒野的人。
秋霜同那张富贵一样,也是勇毅侯府的下人。
不同的是那张富贵是府中管事的儿子,而秋霜是七年前被买进府中的。
勇毅侯府原是奉京有名的实权人家,当家人杨钦文,不但有祖传的侯爷爵位,自身还在朝任职,官居三品兵部侍郎。
只不过,这勇毅侯府的辉煌日子,在数月前走到了头。
最初是朝廷有人上奏勇毅侯杨钦文通敌叛国,导致去岁我朝兵败于北翟(di)。
就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正午,这勇毅侯府上上下下主仆百余口,冷不丁的就全被下了大狱。
满府人在大牢里蹲了三月,哭的眼泪都干了,个个忧心自己人头落地。
好在勇毅侯府众人这连日的喊冤并不是白喊,假的终归是假的,通敌叛国的罪名并未落到勇毅侯府头上。
不过这个罪名逃脱了,那个罪名又围拢了过来。
于是到最后,这传承了上百年的勇毅侯府,又因为贪污军饷的罪名,被夺了爵位,判全家流放三千里。
按理说这主家落罪,府中无关的下人便会被充为官奴,由官府另行发卖。
不过这杨家稍有不同。
毕竟是曾经高高在上,实权在握的侯府,虽一朝跌落,但还是不缺人帮忙打点的。
因此这勇毅侯府虽人丁并不算多兴旺,但此番杨家流放名单上的人却不少。
仅是打点了特意留下来照顾人的仆从就占了十来个,另又有几个勇毅侯府的各处管事和自愿跟随的忠心老仆,剩下的便是坐在马车里的那些个勇毅侯府的主子。
不过,如今也叫不得勇毅侯府了。
得叫罪臣杨钦文及其家眷奴仆。
杨家男丁一车,女眷一车,把小小的马车挤得满满当当的。
马车不堪重负,时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众人手脚上的镣铐行走间也叮叮当当。
两厢声音交杂,伴着夏日不停歇的蝉鸣,无端的便叫人觉得烦闷。
秋霜目光愣愣的看着前头人的背影,脚下不敢停歇的一步步往前跟着走,但脑子里却还是想不通。
她原以为自己会和庄嬷嬷一样,被收归官府充作官奴,却不知为何会被大小姐选中了在流放路上继续伺候。
每日除了徒步五十里,再去掉几个时辰可以歇息,其余的时间便如同在侯府时一样,得随时在主子身边伺候。
不过也略有不同。
往日在府中吃食有膳房备着,衣衫有杂役婆子清洗。
而如今,流放路上仆从稀少,这些活计自然也有不少都落在了秋霜身上。
这才短短半月,她便被磨搓的有些变了样。
秋霜抬起圈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豆大的汗,又拢了拢耳侧散开的杂乱的发丝。
喉咙干涩的好似要冒火,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为了防止流放人员逃跑,押送他们的解差每日只给他们吃个半饱,留有赶路的力气便足够。
赶路途中,更是时不时一记鞭子伺候,一个愣神便挨了打。
闲时还得纵着主子们摔打掐捏,由他们撒气。
怎一个苦字了得。
秋霜都忍不住想,便是她当初还在家时被后娘虐待的那段日子,也没这般苦。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要熬不下去了。
她不想跟着流放三千里,更不想去那奉京人人闻之色变,偏僻落魄的岭南之地。
她想过要逃。
可是逃……
能怎么逃?
这前前后后数位人高马大的押解官差可不是摆设,他们腰间啷当作响的佩刀,那都是开过刃,见过血的!
装晕更不可能。
便是如那张富贵般真的晕了不省人事的,解差几番鞭打后见还没反应,便会一刀抹了脖子,保证他们死得彻底。
这场面,秋霜前些日子第一次瞧见的当晚,便做了噩梦。
她不敢贸然行动。
她在等,等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