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窦澈明白朱明月的良苦用心后,看向她的目光更为复杂,可谓美人心意深重,让他首次体验到心头仿佛涌动着万千言语,却又无从表达的境况。
“明月?窦兄?”正当窦澈竭力思索该如何开口之际,耳边传来一声困惑的呼唤。窦澈转头,只见身穿明黄衮袍的朱标立于门侧,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和朱明月。
“你们俩怎会跑到这里来?”窦澈坦然耸肩,回应朱标的质疑:“明月担忧我丢官后心态失衡,故带我来看看这批进士。”
“可为何今日是你在此主持?殿试不是应由皇上亲自主持吗?”朱标淡然一笑,眼神温柔地扫视着正埋头疾书的百余名进士:“自四年前始,进士选拔就由我接手了。”
“尤其是胡惟庸案发后,朝廷事务剧增,父皇实在难以兼顾。因此,近四年的殿试均由我主持。”
窦澈目睹朱标这般泰然自若,心中暗自点头。朱元璋不论怎样,对朱标而言,父子之情确实超越了君臣之分。殿试权乃是皇上专享,竟能如此轻易地下放予太子,连续四年之久,足见朱元璋对朱标毫无丝毫疑虑。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朱标摸着下巴,目光在窦澈和朱明月身上反复游走,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尽管此前窦澈也常与朱明月并肩而立,但今天的他们似乎有所不同。
窦澈自然无法直言,只翻了个白眼答道:“你就安心做好你的主考官吧,若是不小心错过了哪位人才,有你后悔的。”
朱标则模仿窦澈耸了耸肩,悄悄觑了一眼奉天殿内无人注意他,便像窦澈一般倚在柱子上,懒洋洋地说:“殿试又不分淘汰,最后不过是个排名问题。”
“倒是你,打算如何解决与我父皇的那个赌约?”窦澈摇摇头,下意识地回道:“张真人给我的建议是设法谋个官职,可是……”
话说到此处,窦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转头,紧紧盯着朱标追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问你怎么解决和我父皇的赌约?”朱标不解。
“上一句。”
“殿试不淘汰……”窦澈咀嚼着这句话,久久沉默不语。
朱标见窦澈呆立不动,以为他又陷入了某种顿悟状态,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再次走进奉天殿,逐一仔细审视每一个考生,因为他们一旦录用,便将成为大明朝最基本的政治架构。
朱标审阅完所有考生后,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监考确实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朱标不禁偷偷打了个哈欠,又悄悄走出奉天殿,却被窦澈一把抓住。
“里面还要考多久?”窦澈急切地问罢,不等朱标回答便紧接着追问:“以前科举的试卷还有吗?能给我找一份来看看吗?”\"
朱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有的,我记得去年殿试的试卷好像就存放在翰林院。”
“去年殿试?现在是一年一考?不是三年一考吗?”窦澈的问题让朱标笑了起来:“理论上是三年一考没错,但现在我大明朝基层官员极度短缺。”
“连举人都得以任用到各县担任要职。”朱标解释道,“自然是改为一年一考,以便尽快充实各地官吏。”
【注:这在历史上确有其事,明初时期确实曾有一段时间实行一年一考的制度,直至洪武十七年后才恢复为三年一考】
朱标一边解说,一边注意到窦澈嘴角禁不住地上扬,似乎颇为喜悦。待朱标话音刚落,还未及询问缘由,窦澈已不由分说地搭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扳,朱标的身体瞬间转向。
“好兄弟,帮我个忙,快去找几份试卷过来,越快越好!”窦澈不容置疑地用力一推,朱标还没来得及反对,就已经被推进了奉天殿内。
窦澈深知,越把对方视为兄弟,就越不能在公事上让他为难。朱标同样理解这一点,立刻唤来一名太监,简单交代几句,片刻后便拿来厚厚一沓试卷交给了窦澈。
接过试卷,窦澈聚精会神地浏览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工整的馆阁体。窦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书法与之相比,简直是望尘莫及,甚至觉得这份试卷上的馆阁体堪比后世的印刷体。
尽管知道窦澈可能想做什么,朱标仍一如既往地细致入微,特意挑选了近年来应天府各级考试的试卷,包括秀才、举人直至进士,科举道路上的重重关卡,在这一沓试卷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当窦澈第一眼看到这些试卷时,那久违的金石之声再次在脑海中回荡。
【你研读学子试卷,心领神会】
【你掌握了八股文的写作方法】
【你的头脑中涌现出无数应试技巧,远超当代众人】
【你深度剖析八股文,独创一套自己的应试策略……】
【你整理归纳出了洪武年间的《五年科举备考全攻略》】
此次的领悟令窦澈哭笑不得,但也为他开启了新的思考之路。
窦澈未曾预料,在阅览这些考卷时,竟触发如此深刻的领悟。即使在前世,身为万千高考大军中搏击风浪的一员,窦澈自中原百万考生中脱颖而出,其在应试之道上的造诣,若言自己在大明王朝中位列第二,无人胆敢称第一。
此刻,八股取士中的种种关键环节,犹如翻掌观纹般,深深烙印在窦澈的脑海中。加之窦澈长久以来研读的四书五经,短短瞬间,窦澈脑中涌现出一篇篇华美的篇章。对比手中试卷与脑中构思的文章,他赫然发现,自己所能写出的文章远胜手中试卷数倍之多。
……
窦澈心中刚刚浮现出的念头愈发强烈,恰在此刻,朱标再度悄然靠近。见窦澈全神贯注地翻阅考卷,朱标不禁调侃道:“莫非真如明月所说,你对那个翰林院编撰的位置恋恋不舍?早点说嘛,我东宫还少个正三品的詹事呢。只要你肯来,我去跟父皇那儿开个口。”
窦澈并未回应朱标的戏谑,只是举起手中的试卷,笑容可掬地询问朱标:“你还记得我和皇上之间的赌约内容吗?”
朱标叹了一口气:“别想了,既然我们都已落入父皇设下的局中,就只好认输算了。想在殿上与郭桓对决,必须要有官职。在我们认输之前,父皇是不会再授予你官职的,也不会给你机会在朝廷上发言。”
朱标脸上尽显失落之色,虽在外人眼中,父子二人似和睦相处,太子几乎掌握了皇上的权力,但朱标深知家中之事,父皇决定的事,他根本无法抗拒。他曾与母后竭力保护刘伯温,却终究未能挽回,此事成为朱标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
然而窦澈却摇头否定,双手负背,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室内奋笔疾书的进士们。“不对,老朱,你误会了。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光明正大地登上朝堂,直抒胸臆,且你父皇无法、也不会阻止我用这种方式站到奉天殿前。”
窦澈抬起下巴,指向正在奉天殿内埋头苦写的进士们,“你刚才提到殿试绝无落榜,那么,倘若我通过科举成为进士,甚至在殿试中夺魁,迫使你父皇不得不任命我为六品编撰,那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会相当精彩?”
“科举?你?”朱标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窦澈,如同见到异类。稍许之后,朱标强忍笑意,转向一旁墙壁,肩膀颤抖不已。
待窦澈眼神逐渐变得严肃,朱标才转回头来,努力压制笑意,平稳气息后对窦澈解说:“窦兄,你可能……对大明的科举制度不太了解。尽管你有着一种似乎受到上天眷顾般的悟性,但读书备考这件事,其实与悟性的关联并非很大。它更像是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持久磨砺,欲求速成,恐怕难以实现。”
朱标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阐述完毕后,还特意添加了个肯定的语气词,以示强调。随后,他安慰地拍了拍窦澈的肩膀,回首望了眼奉天殿内。此时夕阳西下,殿内的大多数进士已完成策论,安静端坐。
朱标不再拖延,留下一句话后匆忙返回奉天殿:“别琢磨这个了,你先在魏国公府暂住。等郭桓那边露出破绽,我们再想办法。”
目送朱标回到奉天殿后,窦澈与朱明月并肩离去。“窦澈,你真的打算参加科举考试?”朱明月问,“我听母后说科举很难,尤其在江南地区,你该不会真想考吧?”
窦澈淡然一笑,并未作答。朱明月却自顾自地说:“我觉得徐叔叔的建议不错,我听爹说过,明后年可能还会有一场北伐,那可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到时候驰骋疆场,也能扬眉吐气。”
朱明月话语连珠,宛如黄鹂轻啼,在窦澈耳边回响。此时窦澈正在默默回味刚才的感悟。朱标所言不虚,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确实需要长期积累。即便他在顿悟中无师自通地领悟了许多八股文写作手法及各类学习技巧,仍需大量练习才能达到科举水平。
然而与其他途径相比,这条路近乎是最优选择。窦澈始终清楚,他与朱元璋间的矛盾根源何在。朱元璋因其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特殊的经历,总是固执地希望他人按其意志行事,而这正是朱标未来忧虑而终的原因,也是窦澈坚决不能接受的。
在朱元璋看来,手握锤子,看什么都像钉子,这一锤下去,钉子固然敲入,但对于木头的损伤却是实实在在的。毫不夸张地说,明朝末年那凄惨至极的景象,纵使大明文官集团要承担九成九的责任,剩余那一成则是朱元璋无所顾忌行为的直接后果。
因此,堂堂正正地,用最遵循制度的方式重登朝堂,这无疑是对朱元璋最有力的反击。殿试永无落榜,只要能挺过前几关,进入奉天殿,哪怕朱元璋想要阻挠,也得等他写完考卷再说。
想到此处,窦澈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他急切地期待看到朱元璋届时的反应。然而人生往往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在窦澈从迷茫中找到披荆斩棘、通向光明的道路时,总会有一些讨厌的人跑出来破坏心情。
“这不是窦编撰吗?”“哦对,窦兄已被明发上谕革职,不能再称编撰了。”
在刚跨出皇宫大门之际,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其中的恶意毫不遮掩。窦澈微微一愣,下意识转头,只见一张伪善的面孔——方孝儒。
窦澈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了,毕竟近日来早出晚归,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对付郭桓身上,像方孝儒这种翰林院中的跳梁小丑,早已淡出了他的记忆。
然而,在看到窦澈后,方孝儒心中却涌起一股难抑的得意。今日殿试结束后,翰林院中散馆的庶吉士会在宫门外迎接未来的同僚,却不料在此处遇见窦澈这个令他深夜咬牙切齿的家伙。
自那天太子驾临翰林院后,凭借家世背景及广博学识,方孝儒顺利当选为太孙师。不久后,圣旨与吏部调令皆已下达,方孝儒由正八品五经博士一跃成为正六品詹事府丞,可谓一步登天。
但从任何角度看,方孝儒却并未感到快乐。
他十分明白,尽管自己如今已跨越了正六品的门槛,且已成为弥足珍贵、潜力无穷的太子府内重臣,但他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一片阴霾。
那便是窦澈的存在。
他永难忘记那一日太子中断了他的陈述,焦急地寻觅窦澈的情景,仿佛自己这个朝廷公认的天才少年,仅是对方的一个陪衬角色。
每念及此,方孝儒心中便如刺痛一般。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一日清晨醒来阅读公文,窦澈竟因触怒皇帝,遭致彻底革职,顷刻间从云端跌落凡尘。
方孝儒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悲还是喜,头顶那片压抑已久的乌云,竟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消散,但他也因此失去了正面挑战窦澈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