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澈看着表面上傲慢,内心却惶恐不安的方孝儒,再看看旁边看热闹的书生们。
忽然,他咧嘴一笑,用力一拽,硬生生地从方孝儒手中夺过了《论语》。
突如其来的巨力让方孝儒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面前的桌子上。
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就听见窦澈慢悠悠地说:
“不敢妄称大才,只是少年时学过剑术,喜好奇特之事罢了。”
窦澈从容地反驳,然后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方孝儒,笑着对茹瑺问道:
\"茹兄,这位莫非是……\"
茹瑺笑容可掬:\"窦兄,让我给你引荐,这位乃济宁知府之子,方孝儒方公子。\"
介绍完毕,茹瑺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窦澈方才的反击犹如诗篇般精彩。
史书记载,张咏才学兼备,喜好独特,窦澈此言无疑是回应方孝儒对他学识浅薄的嘲讽。
面对这样的挑衅,茹瑺无法为窦澈多言,这是文人间的较量,唯有以智取胜。
瞧见周围的庶吉士,此刻看向窦澈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
对于这些自视甚高的士人而言,江湖医者与读书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
既然窦编撰也是饱读诗书,此事便成了读书人内部的争端。
刹那间,气氛竟莫名地缓和下来。
方孝儒惊骇地发现,原本应与他并肩作战的同僚们,此刻竟莫名地开始对眼前少年刮目相看。
尽管他们的位置未变,但方孝儒清楚地感到,他身旁并肩同行的伙伴越来越少。
然而,方孝儒还没来得及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作出反应,窦澈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
\"哦,原来是方兄,幸会幸会。\"
窦澈眯眼微笑,朝方孝儒频频作揖,看似谦逊,但接下来的话却像重锤,狠狠敲在方孝儒心上。
\"方兄家学深厚,学识渊博,想必已高中进士,状元之姿。\"
\"倒是下官失礼了,初来乍到,应由方兄这位上级赐教才是。\"
说着,窦澈退后一步,双手合十行礼。
这是大明朝廷下属对上级的礼节。
\"你——\"
方孝儒如遭电击般跃起避让,脸色瞬间涨红,犹如熟透的樱桃。
他针对窦澈,不就是因为嫉妒吗?
嫉妒窦澈年纪轻,更嫉妒他,同样是翰林院的成员,官职却高于自己。
然而此刻,窦澈以上级的身份行礼,让他陷入尴尬境地。
\"我……这……\"
面对鞠躬致歉的窦澈,方孝儒结巴着摆手,又羞又怒,竟说不出一个字。
一旁的茹瑺噗嗤一笑,上前扶起窦澈,强忍笑意说道:
\"窦兄过于直率,方兄虽年长,但承受不起你如此大礼。\"
随后,茹瑺斜睨着脸色铁青的方孝儒,继续说道:
\"方兄未曾参加科举,如今身为正八品五经博士,与你这从六品编纂可不同。\"
\"原来如此!\"
窦澈豁然开朗。
\"哎呀,是我失礼了,我以为方兄博学多才,定能在科举中崭露头角,高中榜首。\"
\"方兄,小弟在此向你道歉。\"
茹瑺大笑:\"方兄向来宽宏大量,窦兄日后需多加留意。\"
\"的确,的确……\"
方孝儒被二人一唱一和地嘲讽,仿佛被重重扇了两耳光。
他再也忍受不住,尽管肝肠寸断,也只能掩面匆匆离去。
然而,因遮挡视线,他刚走出翰林院大门,就撞上了特意赶来的毛骧。
\"哪个不长眼的?!\"
看着摔倒在地的方孝儒,毛骧瞪了他一眼,整理身上的飞鱼服,大步踏入翰林院。
望着毛骧与身后一队锦衣卫鱼贯而入,翰林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虽然锦衣卫新成立不久,但其威猛气势已形成。
无人愿轻易得罪这个权势滔天的部门。
毛骧步入翰林院,看到窦澈在场,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朱元璋的旨意:
\"皇上旨意,翰林院编纂救治皇后有功,特赐黄金万两,飞鱼服一套。\"
\"钦此!\"
毛骧三角眼扫视一圈,挥手示意。
跟随的锦衣卫立刻捧着一盘大明宝钞和一套飞鱼服送到窦澈面前。
\"窦先生,请接旨。\"
窦澈苦笑接过。
实话讲,他并未料到朱元璋会有此举动。
毕竟这万两黄金早有约定。
窦澈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何况朱元璋赐的是大明宝钞。
宝钞在近几年尚有一定购买力,但几年后,因朱元璋和朱棣无度发行,它将变得一文不值。
因此,面对这笔巨款,窦澈仅略作瞥视,便转移视线,目光落在旁边那套金红相间的衣服上。
飞鱼服。
这个赏赐让窦澈始料未及。
金陵城中能拿出万两黄金的人数不胜数,但有资格穿这衣服的寥寥无几。
不知朱元璋何出此意?
但窦澈觉得,他想逃离是非之地的计划越来越渺茫。
无声叹了口气,窦澈领着两个捧盘的小太监跟在茹瑺身后,走向后院的偏房。
这里将成为他和老道长久的居所。
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想到这,窦澈转头看向身旁的老道士。
老道士依旧一副慵懒的模样,仿佛世间一切与他无关。
若非之前看药方时的惊鸿一瞥,窦澈绝不会认为这老道士有何过人之处。
窦澈觉得,安顿下来后,他该与老道士谈一谈了。
边想边随着茹瑺走过回廊。
刚绕过花墙,只见茹瑺恭敬地站到一旁,向一位身穿红袍的中年男子行礼。
窦澈也学样拱手,目光却偷偷打量男子。
男子下巴留有三缕长须,面容严肃,一如大明最常见的正直官员。
但窦澈直觉此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深沉的敌意。
此时,中年官员开口:
\"这就是治好皇后病痛的少年英才?\"
茹瑺轻轻拉了拉窦澈,他才拱手回答:
\"正是下官。\"
中年官员点头:\"果真英姿勃发,好好干。\"
说完,他转身离去,只留给窦澈等人一个背影。
看着他消失在花墙后,茹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窦澈好奇问道:
\"茹兄,这位大人是——\"
\"这位是户部侍郎郭大人。\"
擦去额头的虚汗,茹瑺望着郭大人离去的方向,满是敬仰。
\"郭大人一贯廉洁奉公,严于律己,没想到他知道你的名字。\"
\"不过,郭大人今日来翰林院有何事?\"
茹瑺摇头,心中的疑惑抛诸脑后,引领窦澈进入后院。
\"窦兄,这小院今后就是你的住处。你和道长自行分配房间,但记住,你虽有令牌,可随时借阅藏书阁的书籍,但宫城三更后落锁,切勿到别处活动。\"
窦澈点头,认真听茹瑺讲解规矩,心中却仍有淡淡的不安。
他无意间抬头,目光落在了刚才离去的兵部尚书的背影上。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位尚书大人赵大人,刚才望向他的目光中蕴含着异样的敌意。
仿佛在那深邃的眼神里,隐藏着一股阴暗的怨念。
与此同时,赵大人从翰林院出来后,温和的神情瞬间变得阴沉。
出了皇宫,他遣散了簇拥而来的仆人,也没乘轿,而是曲折穿行于街头巷尾,最终停在了一座宏伟的大门前。
门楣上,漆黑的金色牌匾上刻着“敕建赵国公府”几个大字。
赵桓深深地吸了口气,踏上石阶,恭敬地向守门人鞠躬致意: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门生赵桓求见恩师。”
在赵国公府的书房内,满头银丝的张老看着眼前这位不安分的弟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又来何事?我不是早就告诫你们,这段时间要低调行事!”
“胡延庸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你们警醒吗?”
赵桓淡笑,慢慢品了一口茶,回应道:“恩师多虑了,胡尚书的过错在于对抗帝王,争夺权力,我们这些人可没有那样的野心与魄力。”
“请恩师放心,我们明白分寸。”
张老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看明白了,自己教导出的弟子,没有一个是安分的。
当年的胡延庸如此,如今的赵桓也是如此。
然而他们全然不知,朱明皇的手段何其严厉。
“你今日前来有何目的?不会只是来看望我这个归隐的恩师吧?”
赵桓脸色一整,从怀中取出一份空白的公文,放在张老面前。
“恩师,今年福建的赋税,您看该如何填写合适?”
张老低下头,看着那张空白公文上鲜红的印章。
思索片刻后,他开口道:
“依老夫之见,今年你们该缴纳多少就多少,不要再玩这些小把戏了。”
“陛下已有所察觉,现在收手才是明智之举。”
赵桓却摇头,义正词严地说:“恩师此言差矣,陛下苛责,我们的俸禄连养家糊口都成问题。”
“若再在赋税上反复,只会白白浪费钱粮,实非智者之举。”
说到这里,赵桓的语气放缓,靠近张老耳边轻声道:
“更何况,陛下此刻可能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赵桓的声音虽轻,但烛火近在咫尺,却未有丝毫波动。
然而这柔和的声音在张老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他失声喊道:
“你——皇后的病情,竟与你有关!”
“哈哈哈,恩师多虑了,学生再大胆也不敢对皇后下毒。”
听闻赵桓如此肯定的回答,张老这才稍稍宽心。
然而还没等他拿起茶杯,赵桓又接着说:
“学生只是稍微调整了皇后的药方罢了。”
“哐当——”
茶杯落地,碎裂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张老猛地站起,脸色扭曲,颤抖的手指向赵桓。
愤怒使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你……你的胆子太大了!”
“难道你不怕株连九族吗!”
赵桓缓缓放下茶杯,起身直视张老,一字一句地说:
“恩师莫生气,学生这么做是为了大明的士人着想。”
说完,赵桓快步走到书房门口,警觉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窥探后,他慷慨激昂地继续说:
“恩师饱读诗书,自然知晓前朝时,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想当年,东华门外唱名方显男儿本色,自此大宋繁荣,以半壁江山抵挡辽金,西拒西夏,全是士人之功。”
“就连后来的蒙古,对我们士人也极尽优待,虽是异族,却尊崇中华礼法。”
说到此处,赵桓提高音量,挥舞手臂,情绪激动。
“但现在,一个四品官员的俸禄,连雇两个轿夫都不够。”
“胡尚书只是尽职尽责,却被陛下以残酷手段灭族,更引发了一场浩大的杀戮。”
“恩师,你觉得这样的局面对士人公平吗?”
“住口!”
张老霍然起身,苍老的双眼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死死盯着眼前的弟子。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是大逆不道的罪言,哪怕只泄露半句,你也将面临身死族灭!”
赵桓大笑。
“学生自然清楚,然孟子有云,生我所欲,义亦我所欲。”
“我所做所为,正是士人的大义!”
“何惧生死乎?”
“够了!”
张老突然抬手,喘着粗气。
许久后,他缓缓坐在太师椅上,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桓疾步走到张老身旁坐下,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