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锦鸢再次醒来时,她看着守在一旁的姚嬷嬷,视线微移,扫过这间熟悉了的屋子。
她又被带回了清竹苑中。
清醒后,思绪如巨浪般拍打翻涌折磨着她的身心。
自己出身卑微不假。
可不代表她蠢笨。
沈家勾结外贼被查封,大公子与小姐的婚事在这之前恰好因顾生的缘故解除。
而查出沈家之罪的人,正是大公子。
世上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在大公子查出沈家通敌卖国、陛下查封查封时,她被留在清竹苑中。
是因为大公子觉得她知晓沈家一案的消息后,会向他请求救下谁?
所以让她留在院子里。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确她不被允许外出,甚至连院中的人都不曾说起过沈家一案。
这么大的案子,几乎轰动京城。
连一个路过的婶子都知道。
可她……
却毫无所知。
清竹苑中无人提及。
她还天真的以为是赵府规矩森严,寻常丫鬟没有主子口令不得外出,她还在傻傻等着时间流逝,众人淡忘她当初是被发卖出去的时候,她再去见妙辛、立荣他们。
可她——
还能再见他们吗?!
漠北,那是多冷的地方。
妙辛怕冷,每逢冬日她手就会生出冻疮来,又痛又痒,用了药也效果甚微,只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才不会再痒。
她去了漠北,又要吃多少苦。
还有立荣…
路人的话犹在耳边。
他们如今是否还活着…?!
“姑娘。”姚嬷嬷看她醒来后,担忧的唤她一声。
锦鸢恍若未闻。
她睁大眼睛,想起记忆中种种违和之处,才惊觉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大公子的一个圈套。
而她……
不过是无意被卷入之人。
从头到尾,赵非荀都是冲着沈家去的!
从头到尾……
大公子只是将她当成一个暖床的丫鬟罢了!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吱嘎——
紧闭的门被推开。
有人从外进来,顶着一身逆光,一步步踏入昏暗的屋中,最终站定在床前几步。
锦鸢支起胳膊,张口,喉咙中满是浓浓的血腥气,“国公府与云秦胡人勾结一事…您早就知道了是么…所以您才想方设法…退婚…那位顾生顾公子也是您的人…您利用他,让小姐与外男私会……是么?”
小丫鬟昂起头,消瘦的下颌线凌厉,顺着下滑露出脖颈间瘦骨嶙峋的锁骨。
这副憔悴不堪的模样,清晰落入男人眼中。
赵非荀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她怎会瘦成这样?
男人的沉默,在锦鸢看来无异于是默认。
锦鸢胸口只剩下怒火燃烧后残留的灰烬,余温烫着她飘零浮萍一般的心,低头看去,满是疮痍。
滴着鲜血,疼到身躯麻痹。
“事关朝局,岂是你能过问的。”赵非荀平展眉间的褶皱,目光冷淡的看着她,“你好好养胎,改日我再来看你。”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姚嬷嬷上前扶着锦鸢,“姑娘身子弱,先躺下歇息。”
锦鸢死死盯着那冷漠离去的背影,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力气,她拨开嬷嬷的手,冲着那个背影声嘶力竭的质问:“大公子,在您眼中奴婢只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那您又为何要救奴婢…又为何要让奴婢怀上这个孩子?!明明您根本不想要它!只是把我当成泄欲的丫鬟——”
“姑娘慎言!”
嬷嬷被她的话惊骇,吓得伸手就要捂住她的嘴巴。
姑娘正在伤心头上,难免说些置气的话,可主子们却不会这么想!
锦鸢抬起手,掌心滚烫。
握住嬷嬷的手腕拉下。
她这几日瘦的更是吓人,肚子高高凸起,眼窝下陷,苍白的脸颊上浮现潮红,素来温柔含着盈盈水意的眼底此时只剩下绝望与怨恨,“还是说…”她嗓音颤栗,唇角蔓延出讽刺的笑,“大公子贪恋奴婢的身子才不舍得让我去死——”
“锦姑娘!”
“锦氏!”
男人转过身,语气才有了波动。
姚嬷嬷将锦鸢护在怀中,恳求道:“大公子,姑娘在沈家呆了那么多年,今日骤闻沈家噩耗,伤心过度之下才说了胡话,请大公子不要与姑娘计较啊!”
他看向神情显然失控、以至于满口荒唐的小丫鬟,压下恼怒,锋利的唇线绷紧。
救下锦氏的是自己。
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的也是自己。
他给了她身份,可她偏还不知足?在眼下这最糟糕的境况下,费尽心机怀上孩子;他都已经同意让锦氏生下孩子,略作惩戒冷落她日子,吃穿用度照旧供应。她竟然还不知足?
甚至策划出这么一出儿戏的出逃。
带着他的孩子,带着他赏赐的银两。
要逃去哪儿?
她的命都是他救下的,她还能逃去去哪儿?
“锦氏——”
“将军在吗?奴婢柏雅。”
窗外忽然传来一道咬字生硬的声音,打断了赵非荀的话语,他眼底迅速闪过一道厉色,“何事,说。”
措辞带了些不耐烦。
窗外的丫鬟停了一下,才答道:“圣女听闻锦姑娘被贼人拐走下落不明,十分担心,这会儿听府上的人说将军寻回了姑娘,特地让奴婢来探望姑娘!不知奴婢能否进去看一眼姑娘?”
在轿夫传回锦氏失踪的消息后,赵非荀根本不曾怀疑是锦氏自己出逃。
他以为是京中残留的云秦余孽所为
当即调动了府兵、城羽营封锁城门详查出城之人。
直到——
姚嬷嬷报上来,锦氏屋中的银子、首饰少了。
他才知道锦氏想要逃离。
不论如何,这阵仗有些大了,也难怪蓝月圣女会怀疑。
赵非荀沉寂的目光落在锦鸢身上,一字一句道:“回去告诉你们圣女,锦氏不过一个奴才罢了,不值得她如此操心。”
被揽在怀中的锦鸢浑身发抖。
这般可怜。
连姚嬷嬷都恨不得想要捂着她的耳朵,不让这可怜的女子继续听下去。
窗外迟疑的应声响起。
但离开的脚步声迟迟未响。
赵非荀恍若不曾发现这异样,在姚嬷嬷似乎察觉到什么时,她又听见大公子开口,语气极冷,像是淬了霜寒,“锦氏,你日日避子汤喝着,腹中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留你们母子一命,已是我念你这两年侍候有功。好好呆在屋子里养胎,等生下孩子后我会抱给娘娘照顾,至于你——不该动的心思最好别动!”
话音落下。
窗外的脚步声才轻轻响起。
姚嬷嬷掀起眼睑,看着眼前与撂狠话神色并不相符的大公子,压低声问道:“大公子这话是…说给旁人听的,不是说给姑娘听的,是么?”
赵非荀:“锦氏就交给嬷嬷了。”
他最后看了眼靠在嬷嬷怀中的锦氏,或许是她脸上的绝望,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他并未否认嬷嬷的猜测。
在赵非荀转身离开时,他未曾料到。
这是他与锦氏的最后一面。
这个柔弱却又坚韧的小丫鬟会如此决绝。
会如此……
狠心。
他总以为,丧父、丧亲之痛都不曾将她击垮,如今她的腹中还有她费尽心机得来的孩子,她怎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