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又来,晃眼间,三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周舟年纪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踏入九十的门槛了。
因此,她一出门,身后就是乌泱泱的一片宫人,生怕周舟磕着碰着了。
周舟:“……。”
“瞧你们那样儿!”她骂道。
大宫女禾安在旁边扶着周舟的手,“没法子,谁让老祖宗您洪福与天齐,别说他们,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人儿跟您一般,这样福源满满的,自然是要时时刻刻跟在您身旁,想着老祖宗您行行好,略略抬抬手,咱们呀,就从您这手指缝下捡捡漏,沾一沾这好福气。”
“嗯,”周舟满意点头,“你这话,我爱听。”
见把人哄着了,禾安的心稍稍松下,“幸而老祖宗不嫌奴婢烦,愿意听奴婢这些个儿叽喳叫唤。”
“嗯,你这嘴儿,确实能跟枝头上的雀儿比一比了。”
“哎呦,老祖宗。”禾安佯装羞怯。
“好好好,我家的孩儿,才不是这什么劳子玩意儿。”周舟拍了拍禾安的手。
这禾安跟在她身边也有十多个年头了,从小小的一个儿出落到如今这个模样,饶是冷心冷肺,这么多年的相处,周舟也是打心里喜欢她的。
禾安见好就收,扶着周舟,“老祖宗,台阶。”
她陪周舟走到了凉亭。
后面的宫人快速将果盘、点心摆好,又搭了个炉子在远处,方便煮茶,又能叫炭火不熏着这边。
禾安从宫人接过手上焚香的工具,准备燃香,周舟叫住了她,“禾安,拿来,我瞧瞧。”
禾安正动作的手一顿,对周舟的吩咐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她伺候周舟这么多年,早就将周舟的喜欢和习惯摸清楚了——这个老祖宗无论是焚香、煮茶、棋艺、女红还是投壶、打牌,都是极好的,听说年轻时也爱玩,如今岁数大了,不喜欢动弹,但偶尔也会闲不住。
禾安将东西放在周舟面前。
周舟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禾安颔首,带着人下去了。
只不过,其他人都是被赶到远处去了,而她,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既不会打扰到周舟,又能时时刻刻看到周舟。
眼前的这个小香炉是铜制的,表面用砂纸细细地抛过光,因此,香炉表面的光泽很是温润。
香炉炉身圆润,上面雕刻着麒麟腾飞跨山河的图案,瑞兽脚踩翔云,泛着金光,栩栩如生;香炉炉盖是镂空雕花的,整个呈莲花状。
周舟打开炉盖,用香筷将香灰搅散,这一步称之为松香。
团成团香灰四下散开,周遭空气钻入其中中,如此,香灰才能更加充分燃烧。
而后周舟又拿起灰压,轻按香灰,将香灰表面压至平整后再取香扫将炉壁的灰清扫干净。
一切准备就绪后,周舟这才拿来香篆,放置到香灰中间。
香篆是莲花镂空的,周舟将香粉填入其中,再刮平香粉,多余的香粉取回,而后轻轻拿出香篆——香粉组成的一朵莲花便出现了。
周舟将其点燃,盖回炉盖——香炉的腹中燃着淡淡的檀香,青烟袅袅升起,香气也随着弥漫开来,温暖而柔和,能叫浮躁之人忘却世间烦心事儿,享受独属它的宁静与惬意。
这香,味道淡雅,但很是持久,有着一股淡淡的木香,中间混着青草的香,就像是岁月沉淀下来的芬芳。
清幽淡雅,最是叫人心旷神怡。
在这宁静的氛围中,周舟将茶泡好,斟了两杯,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端到对面。
她小抿一口,茶味微苦,但不涩,很是柔和,带着土地的清新与花香,最后苦味消散,舌尖回甘。
周舟享受得靠在背椅上,眯着眼,看着风景,开口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李子琰:“……。”
这亭子周围不是没人了吗?她……该不会得癔症了吧?
“跟你说话呢,别不理人啊,”周舟哼道,“我知道,你跟在我身边好几年了。”
咚咚!
咚咚!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的李子琰心跳得厉害。
他有些不可思议,伸手摸了摸胸口,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心跳。
“啧,”周舟不悦,睁开了眼,“你这个什么意思?”
看她发了脾气,年纪又这么大了,李子琰也怕有个什么事儿,便轻轻一指,桌面上出现了一行字,“我在。”
“嗯,算是识相。”周舟满意地弯了弯嘴角,重新靠回靠背上,表情惬意而放松。
但旁人不知,周舟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她在看到桌面上的那行字的时候,整个人的头皮都炸开了,被衣袖遮盖起来的手臂冒出了一粒又一粒的鸡皮疙瘩。
最开始,她只是猜测,或者说是直觉——每次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危险,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人在身边帮助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身边跟着一个鬼魂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周舟脑海冒出一个离谱的想法:是不是他?
时至今日,周舟忽然发现,自己眼前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虚影了。
但是,她年岁已长,怕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思来想去很久,这才踏出这一步。
周舟闭上了眼,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开口道:“你一直在人间游荡,可有鬼差寻你?”
其实,周舟想问的是,话本上着,鬼多停留于世间,恐心中有执念,投不了胎。
所以……他的执念是自己吗?
“否。”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不急。”
周舟手指轻点桌面,“既然不急,那尝尝这茶?”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瞬,“碧螺春,你素来喜欢。”
茶盏上的茶消失,桌面上再次出现字,“嗯。”
周舟莞尔,端起茶,一饮而尽。
她看着空下来的茶盏,开口道:“都说人走茶凉,可我瞧着,这茶味道还是很好的。”
闻言,李子琰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并没有回答。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但周舟知道,他就在身旁,所以继续开口,“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身边的人儿,你、嘉福、顺安……你们一个个都离开了。”
“我知道,每回我撑下来,总是你在身边。”
“但我觉着,应是差不多了。”
“从前你不是常说,今生咱们行善积德,来世依旧福源满满吗?”
“既有开始,那你身上攒来的德,还是攒着吧,说不定能换一个再续前缘呢?”
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周舟有些疲累,靠在靠背上,难受地闭上了眼。
禾安见状,忙从远处上前,“老祖宗。”
这时,风轻轻吹来,吹动周舟头上的流苏,流苏轻摆,亭子上的香烟四散,桌上的字也跟着消失了。
“无碍。”周舟摆摆手。
从那天起,周舟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若说以前是时不时才能看到李子琰的身影,如今确实能时时刻刻看到他了。
他的身影也从最开始的虚无渐渐变成了实体。
如此,周舟也就经常跟他谈闲话、对弈或是品茗。
她有时在想,这或许是上天的恩赐吧,才叫自己在临死前重新见到了想见的人。
终于,当周舟能清晰地看清楚李子琰现在的模样时,她乐了,“我双鬓斑白,你却成了年轻时的模样。”
闻言,李子琰的手轻轻一点,周舟周身开始变化,最后她的容貌定格在了十五岁的模样。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铜镜中的自己也在望向她。
她笑了,“像,却又不像。”
模样是她,是眼睛却不是那个时候的她。
周舟有些疲倦,弯着腰,走向软榻。
“锦佑,我累了。”
“我知道。”
“嗯。”
“睡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