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三日以前。
远远望见一袭明艳红裙的女子稳步踏上青石板阶而来,邓恢微怔,随即竟有些了然地轻哼了声:
“任左使,当真是你。”
“邓指挥使果然有胆量。”任如意轻笑,“竟如约独自前来。”
邓恢皮笑肉不笑:“不及任左使万一。”
前有刺杀陈癸迦陵这左右二使,后有公然挑衅朱衣卫指挥使,这任辛果真如同卷宗中记载的那样,有通天的手眼与旁人难及的傲气。
“看来我们二人,今日是只有一个能从这寺中走出了?”
“今日我必会胜你,邓指挥使若想活命,就必须跟我做一笔交易。”
把朱衣卫这些年为大安所立的功绩,一桩桩,一件件,尽数添进史书里,供后人追忆追思。
朱衣卫从不是帝王座下低贱的奴隶,为国为家者,无论生魂死灵,都配得上朝廷的俸禄与香火。
——剑出。
从夕阳西下战至月上枝头,从与邓恢一人的生死决斗到势如破竹地劈开层层叠叠卫众的攻势,她所为的从来都不是赢下谁打败谁,而是达成那个无数前人都未曾圆梦的夙愿。
渐渐沉重的步伐终究先于他迈出了那道并不算矮的门槛,任如意低头看着刺入自己左肩的那柄长剑,忽而露出个似轻蔑又似释然的笑:
“你们输了。”
紧接着,她就在一众情绪各异的复杂目光中重重倒了下去。
……
意识彻底重归清醒时,便是有人将手指探到了自己的鼻翼。
瞬间便自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明白了来者究竟是谁,任如意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银签,刻意放缓了呼吸。
“任辛?她竟然还活着?”虽然并未张开双眼,但她依旧能透过这熟悉的语气,想象到李隼那令人作呕的嘴脸,“杀了她。”
“刷!”
不待他直起身,原本还“昏迷不醒”的人忽然猛地睁开了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三下五除二破除了腕间的禁锢,摸出暗格里藏着的利剑便架到了他的脖颈间。
身上的肃杀之气几乎吞噬了偌大的殿宇,任如意眼神凛冽,语若寒冰:“恶龙未屠,怎敢轻死?”
“……邓恢?”李隼呼吸一重,“你胆大包天,竟敢与她勾结谋害朕?嗯?”
“臣绝无二心!”
“他那么蠢,还不配与我合谋。”
轻而易举地便躲开了李隼小动作间射向自己的暗器,任如意听着后者“你到底想要什么”的质问,语气平静:
“我想要——
“敲响安阳钟。”
我想要为那些悄无声息湮灭在历史长河里的朱衣卫同僚正名,让他们的魂灵能在昔日陨落之地得以最终的安眠与安息。
我想要替清白正直一生却被所谓“亲人”陷害至死的娘娘复仇,让安国百姓看清他们的君王究竟是何等为人不齿的小人。
——我想要以微弱的星星之火,焚尽那些暗不见天日的灰色岁月里,无数人掺着血与泪一笔一画刻下的,黑暗的篇章。
悠远的钟声一声声划破子时的寂静。
猎猎红衣飞扬在夜幕下的微凉清风中。
悬挂于城楼之上百年的铜钟被出手的飞镖割断了长绳,沉闷落地。
“诸位,我乃朱衣卫昔日左使任辛,史官何在?”
“我乃丞相王东来,如今总裁国史院。”下头有个身着官服的老翁颤颤巍巍地应了声,“任辛,你可知道,劫持圣上乃七逆大罪啊!”
眼瞅着城墙下的一众老臣忧心不已议论纷纷,闻讯赶来的武将们更是恨不得飞檐走壁上城墙来将自己当场诛杀,任如意却丝毫不慌,甚至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当年李隼也曾诬陷我谋害先皇后,那也是七逆大罪。”她冷哼一声,“五年前我都不怕,难道现在我会怕吗?”
冰冷的剑锋直逼还在挽尊说着什么“悬崖勒马”“及时悔过”的李隼,她远远地看着一刹那便白了脸色的李镇业,朗声道:
“李隼,我要你当着群臣、当着史官的面大声说出来,当年昭节皇后到底因何而亡?”
“任辛你放肆!”李镇业果真彻底慌了神,竟抢在李隼之前便出了声,“母后当年错信于你才憾然薨逝,你这逆贼不肯悔过便罢了,竟还敢——”
“住口!”
脖颈间传来的刺痛一瞬间便汹涌起无名的怒火,深知任辛今日绝不会放过自己的李隼认命般闭上双眼,再抬头时已是满面的阴郁与隐忍:
“皇后,乃遇火而亡。”
一张张记录着昭节皇后彼时死因的内廷起居注与太医院仵作尸格单如同雪片般纷扬而下,任如意冷眼看着一众满目惊诧的臣子,鹰隼般犀利的目光逐个扫视过面如土色的李镇业与李守基:
“别装得那么吃惊,娘娘当年薨逝的真实原因,满朝文武怎会无一人知晓?
“更何况,五年前的那场惨剧,不正是你父子三人合力所为么?
“李隼,当年你明明知道娘娘的死因,却一定要定下我‘刺杀皇后’的罪名,不就是因为你私下勾结北磐被娘娘发现,这才纵火害死了她吗?
“李守基,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上奏声称娘娘‘疯癫无状’‘德不配位’,恳请李隼废后的,正是你与你的那位好岳父汪国公。
“李镇业,你身为娘娘唯一的骨血,眼里却只有太子之位,见她与李隼生了分歧便将她弃之不顾,这些年更是从未追忆过她半分。
“为人夫、为人子时便铁石心肠,为帝王、为皇子时更是卖国求荣,不过都是些背恩忘义、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罢了!”
二人早在一众臣子狐疑的目光里彻底噤若寒蝉地悄了声,唯有任如意单薄的身影屹立于城楼之上,恍若苍茫天地间坚韧不拔的苍翠青松:
“雷霆雨露莫非圣恩?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以为我今日此举只是为我自己鸣不平么?你们错了!”
一方木箱随着她极其利落的一掌落入城楼下,震起了满地飞扬的尘土与愈发喧嚣的议论之声。
“李隼不仅擅改史书向天下人隐瞒自己谋杀发妻的真相,更将朱衣卫这些年来为国所行之事尽数从史书上抹杀。
“这箱案卷上,记载的便是历代朱衣卫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一桩桩功绩!”
侦破循王谋逆案,折损一百六十人大破剑南军,连杀他国凤翔、保胜、定难三军节度使,更是为大安除去了褚国袁太后、南平信王等劲敌,已然为国为民牺牲了太多。
——留下的却不过暗无天日的册令房里,发黄卷皱的卷宗上,一个个沉寂安静的符号。
是文武百官朝堂上下为之不齿的刺客,亦是皇权富贵蹂躏蹉跎里何足道哉的贱奴。
是为上位者开辟通天大道的将生死置之度外,亦是帝王声名有损时被推出去顶罪的命如草芥生若蜉蝣。
国若有需,便是冲锋陷阵征战沙场的英勇之士;
国若安定,便是受尽冷眼尝遍辛酸的屈死亡魂。
名空留,奴颜婢色、尘垢秕糠!
谁曾记,披肝沥胆、碧血丹心!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
我们不是小节,朱衣卫从不是小节。
我们是人。
是活生生的人。
熊熊大火焚烧尽官署中一卷卷一册册的名录,一张张记载着控制白雀秘药解法的药方纷纷扬扬飘落而下。
将毫无防备的李隼一脚自城楼上踢了下去,任如意冷眼看着他被悬在半空大瞪着双目的狼狈模样,脚尖轻点,轻而易举地便逃离了这场闹剧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