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了朱衣卫留在街角不起眼的记号,又特意买了小零嘴给杨盈做赔礼,已然平复了心情的任如意这才握着那根兔子形状的糖人,重新回到了这间临时的许城驿馆。
原本凌乱不堪的院落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相比起她离开时要冷清了许多。
整个院落空无一人,只有钱昭一个人背对着她,正在面无表情地磨着他那把六尺八的宝贝大刀。
满天枫叶悄无声息地在他身侧飘落,偶有不幸的几片撞在了刀口上,便登时被齐刷刷地割成了两半。
打量四周半晌没看到第二个人影,任如意便小跑着上前几步,试探着开口问道:
“就你一个人在啊?”
“许城的大族设宴慰劳使团,”钱昭手中动作不停,人也依旧是淡淡的,“殿下他们都去了。”
“刚才……”自打昭节皇后殁后便很少再对着什么人说过软话,任如意一时有些难为情,“是我失态了。”
“我知道。”
“那我先进去了。”
“嗯。”
心知这位沉默寡言的冷面都尉素来不是喜欢寒暄的性子,任如意没再多说什么,转头便要先行离开——
“砰!!”
装满了水的铜盆忽而毫无征兆地从身后被他大力地甩了过来,任如意身手敏捷地一个侧身,左手撑地躲过了突如其来的攻击,右手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刚买没多久的糖人。
被她避开的铜盆登时哐啷一声掉落在地,里面的水也尽数洒了个干干净净,钱昭却也在同时抡着那把刀,毫不留情地向她袭了过来。
“……为什么?”
躲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刀却没避过孙朗那枚布满了利刃的盾牌,任如意捂着正在缓缓渗出鲜血的伤口,沉默半晌,却终究只是问出了这几个字。
“因为你是朱衣卫派来的奸细。”
“我不是。”
“撒谎!”孙朗厉喝一声,“你两次跟朱衣卫接头,还在房梁上监视宁头儿,我跟老钱都看见了!”
钱昭眼神冰冷:“褚国人不会跳蝴旋舞,也只有安国人不吃茱萸。有人好心替你瞒得过一时,却不可能帮你伪装得了一世。”
“谁?余清苒?”任如意讽刺地勾起嘴角,“你的意思是,她也是你们口中朱衣卫的奸细?”
“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鬼迷伎俩蛊惑了余姑娘,才让她想尽办法替你遮掩!”孙朗顿时愈发怒不可遏,“还有宁头儿,可怜他英明一世,却被你这个妖女蒙蔽,受死吧!”
几句话已是将彼此间那些得来不易的情谊尽数撕扯了个一干二净,任如意不再替自己辩驳什么,冷笑一声“就凭你”,飞身便迎了上去。
她虽有伤在身却依旧身手惊艳,一袭猎猎红衣翻飞间便轻而易举躲开了两人的前后夹击,甚至还能在电光石火的短短几个照面间游刃有余地夺下了孙朗的刀。
不待孙朗有所反应,她又在几个腾空翻身来回间一个轻巧的起跳踩住了钱昭没来得及抡起来的大刀,一用力便又破解了他的又一波压制,生生将人打出了几米开外去。
只是她到底难以以寡敌众,方才虽然幸运地挣脱了将她牢牢摁在地上的那道攻击,却也究竟还是被砍伤了肩头,脸色一时间便难看了几分。
“如意姐!!”
杨盈的惊呼自院门口响起,顿时令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僵局。
“快点过来帮忙!”心知自己与孙朗这样下去定会吃亏,钱昭立刻抬头看向了门口目瞪口呆的于十三,丢下一句“她不是不良人,是朱衣卫”便又攻了上去。
“……连你也要杀我?”
又一次踹倒了孙朗压制了钱昭,握刀的手却被于十三牢牢抓住了手腕,任如意猛然间抬起头来,眼底终于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住手,大家先冷静一下!”
借着被她挣脱的力道挡在了两波人中央,于十三护在任如意身前,试图先停下他们之间的打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钱昭矢口否认道:“不,我亲眼看到她跟朱衣卫接头,出卖使团的消息。”
“就算她是朱衣卫,现在也不能杀她,一切等老宁回来再做定夺……”
“你再给我说一遍。”
于十三顿时卡壳,钱昭却并不打算停下,语气甚至越发犀利了:
“你对着孙朗被朱衣卫逼下悬崖的爹,对着柴明,对着千千万万战死在这片战场的大梧百姓再说一遍。”
“如果不是朱衣卫买通胡太监盗走军机图,”孙朗猛然抬起头,“五万大军怎么会一败涂地?!现在铁证如山,她还要害殿下害整个使团,你还要帮她?!”
“……对不住了。”
终于在他们字字泣血句句泪的控诉里败下阵来,于十三抽出腰间的弓弩,转身便射出了直击要害的一箭。
“如意姐……”
有了他的加入,任如意的压力一时间便倍增不少,肩头与手臂也又多出了不少狰狞的伤口。
杨盈在一旁看得心焦不已,本想上前阻止,却又在想起“朱衣卫”这三个字时猛然收回了脚步,脸上现出了愈发犹豫的表情来。
“——你们快住手!!”
就在任如意手中的断刀终于无法要挡住钱昭的最后一击、眼看就要被彻底击飞之际,又一抹身影终于狼狈地赶到,迅速护在了她的身前。
意料之外的余清苒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钱昭一惊,下意识猛地将手中的大刀向下摁了下去:“快让开!”
只是他这一击虽然收得足够及时,但出手时毕竟充盈了丰厚的内力,大刀又笨重不好把控,尽管并未直接打到她们的身躯,余波却依旧将对面的两个人一起震飞了出去。
“咳……咳咳……”
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一刀震得变了位,痛得险些当场晕过去的余清苒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底没忍住呕了一大口血出来,脸顿时苍白得没了半分血色:“不要杀她!”
“可她是朱衣卫的奸细!”孙朗不可置信道,“余女官,你这是在做什么?”
心头须臾间便闪烁过无数个过往的情景,钱昭沉默地看着她嘴角的那行血迹,死死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
“……你早就知道她是朱衣卫。”
良久,他缓缓地,彻底宣告了那个自己早已有了结论的答案。
“是,我知道。”顶着任如意复杂的眼神,余清苒半跪着勉强支起了身子,喉咙因着方才的那口血而微微沙哑: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意姐就是朱衣卫昔日的那位左使,任辛。
“其实这件事宁大人和元禄也都知道,但我想既然他们也没有说,那就一定也是不想看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抬起袖子狼狈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余清苒苦笑一声,言语间竟有些自嘲之意:
“我现在其实也很后悔,如果我能早点找宁远舟商量如意姐的事情,能让他早一点跟你们把她的身份解释清楚的话,或许今天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试图跟宁远舟提到过这件事,想要借着自己这穿越者的上帝视角,努力去避免今天这场惨剧的发生。
可宁远舟大多时候以商队掌柜的身份远离使团,难得前来也是跟六道堂的其他人凑在一起,几乎没有孤身一人的时候;
而她作为贴身女官更是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时不时又担心自己因着言多必失而不小心暴露那个最大的秘密,这些日子竟也完全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与他商量此事。
宁远舟的忙碌、她的胆小懦弱、任如意最终下定决心做出的“信任”选择……
多方因素交汇作用下,竟也就以这样遗憾又本不该的方式,一点点将故事推向了今日的结局。
“……余清苒。”
是钱昭口中第一次出现了这个名字,却也蕴含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让她听不出他此时此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绪:
“你是大梧的医官。”
“我知道……但……对不起。”
垂下眼睛躲开他定定望向自己的视线,余清苒盯着地面上的那摊血迹,虽然因着低头而看不清神情,语气却依旧坚定:
“我首先会选择成为‘医’。
“而后……才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