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出现第一颗晚星的时候,奔忙了一天的使团终于在郊外一处空地歇了脚。
前几日本就有些择席,今天出了周健的地盘又赶了大半日的路,疲惫不堪的杨盈便早早地歇在了自己的帐子里。
啃了小半个白饼做夜宵,又替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的小公主盖好了被子,余清苒在一旁瞅着她渐渐睡得安稳了许多,这才轻手轻脚地钻出了她们的帐子。
任如意与宁远舟站在不远处的草丛边聊些什么,眼角眉梢挂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排了后半夜班的孙朗与一群侍卫们靠在一处,怀里还抱着方才无意中捉到的野兔。
而于十三与元禄也刚刚结束了一轮巡逻,一个正动作迅速却不失优雅地解决着他的那份夜宵,另一个则是已经靠在了树边,正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钱昭不在,听丁辉方才与人聊天时的意思,约摸是去了另一边较远的地方。
环绕四周半晌也没发现一个留意到自己这边状况的人,余清苒彻底放下心来,借着夜色慢慢向营地外走去。
而在她的身后,一道身影也无声地跟了上来。
……
江南的秋夜虽比不得北方的凉意,夜间却也少不得泛了几分寒凉之气,不多时便在草叶枝条上留下了一颗颗晶莹的夜露,也在衣角处晕开了一道道暗色的水痕。
毫不在意地将有些长的衣袖向上卷了几层,余清苒伸手摸了摸唯一一片还算干燥的地方,一掀衣摆坐了下去——
“余女官倒是好兴致,天色这么晚了还大老远跑来这里散心。”
身后突然响起的调侃声让她抬头看向天空的动作一僵,险些一个慌乱扭到自己的脖子。
虽然自己的确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在一回头就迎上了钱昭正看向自己的眼睛时,余清苒依旧下意识地心虚了下,忙不迭伸手就要撑着地起身:
“没留意到钱都尉竟然也在这附近,是我……”
赶在她踩到那块并不稳当的石块之前,钱昭已然留意到了这边的状况,一伸手便将人向自己这个方向拉了拉,也就使得倒霉的余女官成功逃脱了不小心从这方斜坡上滚落的命运。
裸露在外的手腕猝不及防被温热的掌心包裹了个正着,余清苒能感受到钱昭的身子分明因着突如其来的接触而短暂地僵硬了片刻,又在确认她的确没事后重新松弛了下去:“……当心。”
若无其事地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钱昭欲盖弥彰地抬手正了正有些歪掉的官帽,耳尖却分明悄悄红了。
倒是没看出来,这位出身名门、三代梧国贵族的钱大都尉,原来竟也是个纯情之人。
一瞬间的慌乱被这个小插曲冲散了不少,余清苒好笑地看着钱昭欲言又止半晌却到底没敢开口的模样,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既然没什么事的话,钱都尉不如坐下来看看星星、聊聊天,就当是累了这么久了,放松一下?”
“……嗯。”
见她说着已经率先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钱昭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依言慢悠悠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钱昭向来不是会主动向谁大段大段倾诉什么的性子,余清苒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边的一片野花也没说话,星空下一时间便只剩下了草叶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
“对了。”
然而,就在钱昭以为这份寂静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余清苒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了。
依旧是那双漂亮极了的墨色眼睛,甚至在星辉的映衬下还闪烁着银河的光泽,只是钱昭却没来由地觉得,那里头藏着他看不懂的落寞与恍神: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这样的乱世,我们也不需要这样提心吊胆地,总是担心自己哪一天就会突然死在一个自己压根不认识的地方。”
似乎也不需要他发出“是什么样的梦”这样的疑问,她抬头定定地望着天边那颗明亮的天狼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里没有战争,没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百姓们不需要成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可以在国与家的庇佑之下安安稳稳地活着,去做那些他们真正热爱的、向往的事情。
“那里没有尊卑有序,没有君臣有别,或许也有不公之事存在,但总归能试着先努力去要个说法讨个公道,总归不需要以身犯险,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的可能。
“我知道这个梦属实是荒诞了些,但真正醒来以后却觉得,倘若真的过上那样的日子,或许……感觉也不错。”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也不是不明白以钱昭的性格十有八九会怀疑什么,但当精神与身体上的疲惫双双达到了临界点之际,却也忍不住想要放纵一回。
钱昭会死,孙朗会死,元禄会死,于十三瞎了双眼守战怕也是凶多吉少,任如意与宁远舟就算能够活到结局,恐怕也会因着五劳七伤的身体而……
而她可能会因着陪在杨盈身边而幸运地活到最后,也可能会在某一场战役、某一次暗杀里成了刀下亡魂;
可能会因祸得福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可能在迅速占据全身的痛楚里失去意识,最终成了天地间一抹无处可归的幽魂。
没有金手指也没有外挂,更不敢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恐怕在成千上万个地穿越者里,就数她活得最为憋屈又小心了吧。
哦不对,上一个忧思过度香消玉殒的……似乎还是红砖青瓦下,漫天白雪中,那终其一生也没能真正走出过紫禁城的马尔泰若曦。
有些黑色幽默地想着,余清苒一挥手将撕碎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一地,重新若无其事地捡起了她招牌的浅浅微笑:
“不过我也就是随口一提,钱都尉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是……”
“的确是个很美的梦。”
“……嗯?”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钱昭虽然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坡下不远处流动的河水,语气却分明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许,“那我觉得,那里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世界。”
没有皇权尊卑的梦境国度听起来虽然荒谬不经传,但若真能偃革倒戈、息战罢兵,不再让忠臣良将因着上位者的私心而血流成河,不再让天下百姓因着国与国的龃龉而流离失所,也不失为最佳的选择。
他想,或许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也是藏了这样一份深埋于心的期冀吧。
“……钱昭。”
是头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似乎什么也不畏惧般的对上他的眼睛,余清苒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所以你也相信,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的,对不对?”
她怕自己再也记不清本来的生活究竟该是何种模样,也怕在一天天一点点的麻木里,渐渐没了对那个世界的留恋,最终就连自己是谁都彻底忘掉——
“嗯,相信。”
河水流动的潺潺声里,她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质疑更没有不屑,钱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透出笃定的神采,无形中倒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她:
那不是梦境,而是你曾经经历过的、真切存在着的真实。
不是梦境。
从来都不是梦境。
是真实。
是过去、现在乃至于未来,都存在着的真实。
鼻子忽然没来由地泛起了微微的酸意,余清苒紧抿着唇良久,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我也相信。”
“天色不早了。”见她垂落在草地上的衣衫已经被叶间的夜露湿了大半,钱昭略略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先行站起了身,“走吧,送你回去。”
“好。”
一路两个人都沉默着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只是到了营地临回去之前,余清苒突然鬼使神差地回过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守在帐子附近的钱昭。
赶在他听到动静回头以前,她在心里无声地说了句: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