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禄,元禄?”
“十三哥,快醒醒,醒醒!”
一瓢瓢冷水泼醒了趴在桌上昏迷不醒的兄弟们,眼看着桶里没了水,孙朗便只得一杯冷茶泼醒了同样不省人事的杜长史:
“杜大人,您没事儿吧?”
“没,没事。”杜大人抬手颤颤巍巍地抹了把满脸的茶叶渣,“殿下呢,殿下何在?”
孙朗有些尴尬地别开眼:“殿下……殿下方才被任姑娘带回来没多久,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下了。”
殿下竟然……给他们所有人下了迷药,然后自己跑了?!
元禄揉着眼睛的手指一顿,险些不小心戳到自己的眼球:“不对啊,余女官呢?余女官是殿下的贴身女使,她难道没陪着殿下一起嘛?”
“那还用说,怕是也中招咯~”于十三擦着脸上的水珠无奈地耸耸肩,“怎么说,老钱?
“美人儿这会估计还在陪着殿下呢,老宁还没醒,不然咱们分头去找找余女官?这大半夜的,可别出什么事儿了。”
除了被任如意打晕带回来的杨盈外没人知道余清苒现在在哪儿,眼瞅着夜色又越来越深,钱昭没再说什么,匆匆点头应了声,带头推门出去了。
……
出乎意料的是,他与元禄竟然是第一个找到余清苒的。
白纱驿的后院被布置得很精致,除却常见的花园凉亭外,石桌边的墙上还种了大片大片的爬山虎,深绿的叶子顺着墙壁层层叠叠垂下,最长的几枝甚至径直落在了地面上。
而余清苒正巧就被那些茂密枝叶的影子遮挡住了身形,只悬悬露出了一只软软垂落桌边的右手在月光下。
看来殿下是怕有人正好进来发现了她,这才特意把人扶到了这处较为偏僻的石桌旁边。
不过,知道更深露重担心她会受凉,殿下竟然还“贴心”地给披了件外衫?
啼笑皆非地快步上前,钱昭正打算伸手晃一晃将人叫醒时,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了她衣领和袖口沾着的几处白色药粉。
这个味道……
似乎不是宫里侍卫们手中常见的蒙汗药,倒像是前两天她从库房里支了药材自己配的品种。
不愧是太医署的人,除却治病用药外,竟然就连迷药的配方也十分精通,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一定的改良。
“钱大哥,我们真的要把余女官泼醒嘛?”
一群大老爷们泼便泼了,余女官却是个女孩子,看上去还又清瘦又柔弱的,元禄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要不试试能不能直接把她叫醒吧,白纱镇这边晚上天气凉,要是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没用的。”钱昭轻轻摇头,“她中的迷药是自己配的,药效很强,恐怕没那么容易叫醒。”
“嗳?余女官不是太医署的医官嘛,怎么还懂这个啊?”
“太医署的医官一般都不只知道怎么治病救人,宫里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也会研究迷药和毒药一类的方子。”
就是他们这位余女官属实倒霉了些,自保不成,还被公主殿下洒了一脸一身……
元禄显然也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看向余清苒的眼神里顿时就带上了几分同情:“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放她在这里待一晚上吧,会出事儿的。”
“……”
伸手把了把余清苒的脉搏,又捻起一小撮她领口沾着的药粉仔细嗅了嗅,钱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弯腰将昏迷不醒的余清苒抱了起来:
“余女官平时住在哪个房间,我们先送她回去,再想办法施针。”
元禄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殿,殿下那个房间的侧间。”
是他看花眼了嘛?
钱大哥不是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娶妻纳妾,就连六道堂的女缇骑和宫里的女使都很少打招呼嘛,今天居然会主动提出要送余女官回屋?
眼瞅着钱昭已经把人抱进屋里安置在了床上,元禄果断选择了先行开溜:“那钱大哥,我先去跟十三哥他们说一声,就说余女官找到了,让他们回去好好歇着。”
“好。”钱昭答应着,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布包里抽出了他惯用的银针。
这副迷药的药性虽然猛烈,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大半天,药效对他来说并不难解除,几针下去后,原本还毫无知觉的余清苒果然睁开了眼:
“钱……钱都尉?”
努力回忆了下自己被放倒前的画面,余清苒活动了下酸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的右手,无地自容地露出个尴尬的微笑:
“是我太过大意,这才给殿下抓到了机会,让钱都尉看笑话了。”
谁能想到杨盈看她不喝茶不吃点心的,就直接反手撒了一大把迷药出来啊?
低人一等的日子果然难过,嘤。
那话怎么说来着,打工人,打工魂,打工人是人下人,嘤。
“对了,殿下呢?”虽然猜测任如意大概能及时把人带回来,但她终归有些不放心,“殿下那边……”
“殿下没什么事,这会儿就在隔壁。”
“嗯……那就好。”
惴惴不安的心终于随着钱昭的回答而安定了下来,余清苒费力地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阵疲惫。
她不是不知道杨盈会对着整个使团下手,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与杨盈之间的关系仅仅是“礼王殿下和他的贴身女使”,就算杨盈日常叫着她姐姐,她们也并没有要好到能让对方对自己手下留情的程度。
没人知道“余清苒”的躯壳里装着的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也没人懂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惊胆战,更没人明白她守着太多秘密的有苦难言、有言难诉。
来自平等社会的现代人,却要伪装成见人就得行礼问安、对着谁都得称呼上一句“您”的低阶女官;
冥冥中大抵也能猜到所有人的未来,却从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去,更不知晓自己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无法将苦闷与压抑倾诉予他人听,还要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伪装成和真实的自己截然不同的模样——
她好累。
她好想家。
她好想回去。
这个充斥着尊卑有序、时时刻刻都可能陷入刀光剑影之中的危险世界,既然注定要以悲剧收场,又为什么要让她来到这里?
“余女官。”
清润的嗓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猛然反应过来钱昭竟然还没离开自己的房间,余清苒忙眨了眨泛酸的眼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钱都尉怎么还没走啊,请问是还有什么事嘛?”
只是那双漂亮的墨色眼睛里到底氤氲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在烛火跳跃的昏暗光晕下,便好似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水色涟漪。
没来由地,钱昭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微微颤了一下。
那位带她进宫的女医官去世得早,深宫里孤身一人长大的小姑娘没了长辈罩着,又不巧没能得了圣心,恐怕日子的确不会十分好过罢。
……更何况,这趟或许无人生还的安国之行,她也不过是一个被皇室当做了弃子的无辜女子。
犹豫着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布袋,钱昭轻轻地将那袋自己一直带着的小零嘴放在了余清苒手中,留下一句“余女官好生休养”便匆匆离开了她的房间。
“嗳,钱都尉?钱都尉?”
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却不见钱昭回头,甚至就连脚步声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余清苒只得放弃了把人叫回来问个究竟的想法,小心地打开了那个小巧的布袋。
——那是一袋晶莹剔透的蜜饯,一打开便是一股淡淡的甜香,瞬间充斥了整个鼻翼。
好像是……橘子做成的蜜饯?
隐约回忆起元禄先前在院里跟侍卫聊天时提到的事情,余清苒便立刻明白了钱昭为什么身上会带着这样一个小布包。
大概是元禄小时候吃药的时候怕苦,钱昭便总是随时替他准备了一份蜜饯;后来虽然元禄长大了没了这个步骤,钱昭却也已经养成了习惯,就没再特意去改了。
只是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也算是沾到了元小禄的光,能够在这样狼狈又低沉的时刻,意外地收获一份关心。
口中蜜饯的甜味逐渐驱散了萦绕在心头的那阵苦意,余清苒眨眨眼用力逼回了险些掉出来的眼泪,和衣重新躺回了被子里。
赶明儿……认认真真地和他道个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