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荣光从来不是靠这些。
但他们荣光黯淡太久了,那些对旧日辉煌向往到近乎疯狂的堂中子弟已经受够了,苦求不得,甚至久久不得,确实是一件极易让人疯狂到畸形的事情。
百晓乘风苦涩道:“在下在堂中不管天赋如何高明,在二位面前,亦是不及万一”
万分之一是夸张了。但很多人都明白,如果百晓堂要做一方霸主很容易,但要重振旧日那个天下第一堂的荣光,仅凭妥善经营,汇览情报是远远不够的。无论是朝代和帮派,要想一扫旧日颓唐,崛起至顶端,需要的东西很多,但首先要有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当然谢听舞和荀珍也明白,但他们没有出声,好像百晓乘风这句话不是对他们讲的。
他们有他们自己想要想的事情。
谢听舞在想回长安前要给哥姐带些什么,回到后又要说些什么好话,才能逗他们开心,谢听舞喜欢他们开心的样子。荀珍在想去药王谷后要怎么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药王谷不是市井摆摊叫卖的大叔大嫂,光是进去肯定也要费一番功夫。
他们有好奇心,但他们并不喜欢多管闲事。他们也不用想怎么婉拒,他们本就是擅长拒绝的人。
百晓乘风似是本就知道他们会是这般态度,神色并无多大变化,还是一脸愁色。就算他不皱着眉头时候,眉目之间依然挂着无限的忧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面容。
百晓乘风侧头看了一眼坐在他左侧的小孩,看到的时候眼中终于露出了除忧愁以外的神色,怜爱、自豪。
这样的眼神,一定是所有孩子想从父母那边得到的眼神。
但这个大人做派的小孩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还是那样安静,那样面无表情。他坚毅的小脸正对着谢听舞和荀珍,他那双沁着些许蓝意的眸子也正对着二人,但他好像没有在看他们,甚至他什么都没有看。
他的眼睛只是单纯的睁着。只是睁着的眼睛本来应该是空洞的,但他的双瞳又是那般的澄澈有神。
百晓乘风对二人道:“这是犬子。”又对小孩道:“同将军和先生闻声好。”
小孩的脖颈仅比桌面略高了些,站起来问好时候还需等脚落地。
“将军,先生,好!”很简单的话语,很清脆的声音,很得体的姿态。
谢听舞和荀珍含笑点头。
百晓乘风也点了点头,似是对小孩很是满意。
荀珍笑道:“将军不仅很会哄小孩,还很有小孩缘。”
谢听舞道:“如果百晓堂主愿意制一个最没有小孩缘的榜,我也一定是排第一的。”
百晓乘风没有笑,也没有接他们的话,江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去笑,去接这样的话。
荀珍看了眼小孩,问道:“不知令公子名姓?”
百晓乘风苦涩道:“丙三十三。”
二人瞳孔微缩,又相视一眼。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二人都是杀人的好手,而且是好手中的好手。杀人好手中的好手自然会接触很多杀人的事情,这样的序列号,通常要么是杀手的身份,要么是被杀人的顺序。
但杀手的身份不会轻易暴露。
但如果自己要被杀,也不应该是从自己父亲的口中说出。
谢听舞和荀珍又沉默了,静静地看着百晓乘风和那个序号是丙三十三的小孩。
他们不喜欢管闲事,但他们有好奇心。谢听舞和荀珍或许没有总结过,有好奇心的人通常要管的闲事会比没有好奇心的人要多很多,这是一点。第二点是,有好奇心的人通常死得很快。
本来应该死得很快的人偏偏不死,那他区别于其他人的速度就会很快,有时候会快到吓人。无疑谢听舞和荀珍就是这样的人。
百晓乘风又沉思半会,道:“相信将军和先生应当知道我百晓堂昔日模样。”
荀珍道:“自建堂以来,十三代惊才绝艳,领袖江湖。”
谢听舞挑了挑眉,眼底闪过有些复杂的笑意,若是他哥哥的千秋万代能连遇三代明主,他都觉得是他的坟被雷劈到冒青烟了。
百晓乘风接着道:“十三代先祖代代有成,却成如今模样。二位可知道是为何?”
两人不知。
百晓乘风叹道:“这本就不是两位会知道的,这是我们百晓堂,或者说是我们族内的最大秘密,我们百晓堂总舵有块禁地。”
荀珍插话,语气中带着玩味:“很多地方都有禁地。”
百晓乘风肃然道:“百晓堂的禁地也是我们的族墓,葬在那里,象征自己的功绩被族内认可,这是我们的最大的荣光。世世代代的族人本都应该葬在那里,但自从百晓堂第十三代堂主在将死时候含笑走进禁地之后,族中再无人有资格葬在族墓里。”
荀珍冷笑道:“仅是因为后十三代没落?”
如果因为没有祖辈厉害,就不能进墓葬群,那荀珍觉得谢听舞的后代估计都只能另外找个皇陵躺着。
百晓乘风摇摇头,“未能承继祖先基业,确是我们后世子孙的大不肖。但不能入葬禁地的决定性原因是百晓堂后十三代先祖都没有得到传承。这一代恐怕也……唉……”说着,不禁复杂地看了眼旁边仍旧安静的丙三十三。
“传承?”
“是的。”
“传承什么?”
“先祖灵气。族中有录,自二代以来,凡进入我族子弟进入禁地,可借祖宗遗世灵气,获洗髓易筋,脱胎换骨的大造化,此后不仅是武功心境与凡俗不等,各样天资更是妙不可言,这也是百晓堂内族的最大秘密。”百晓乘风忽然激动起来,言语之间不掩神往心思,“不仅如此,有代代先祖积攒灵气于禁地,后辈子弟越往后更是受益无穷。只是不知为何,到十三代,却仅有一人获承造化,后世更是再无一人能得先祖蒙佑。”
说到这,百晓乘风也是不禁泛红眼眶,连灌了三杯。
荀珍看着百晓乘风这番模样,不似谎言。心中却有疑云,他对灵异神鬼之说,自来都是敬而远之。他只知有气运相承的说法,死后灵力累世存留相传,确实闻所未闻。
心中纠辩不定时,听谢听舞言道:“怎样才能传承?”
百晓乘风摇头:“若我们知道,即便是难得传承,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荀珍道:“传言百晓堂内,总会有许多小孩夭折,大多数都活不过九岁年纪,有人说是百晓堂前代先祖为图称霸,用秘法透支了百晓堂累世气运,如今气运终竭,到了消败灭亡的时候。”
百晓乘风猛拍桌子,怒道:“一派胡言。”
引众人侧目。
荀珍却笑:“自然是一派胡言。”
百晓乘风也觉失态,缓了缓起伏剧烈的胸膛,歉道:“流言欺人,望两位勿怪。”
谢听舞笑道:“前辈拍的不是我的桌子,吼的也不是我,何来怪罪。”
荀珍摆折扇道:“百晓堂主何必多礼,只是关于夭折之事,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荀珍一直相信空穴不来风,哪怕某个传闻和传闻中的主人公毫无关系,这个传闻也肯定是在某个地方某个人身上发生过。
百晓乘风叹道:“确有其事,只是不能算是夭折。”
荀珍道:“也与传承有关?”
百晓乘风点头,道:“先生慧心。我族中子弟进禁地授传承日,定在孩童九岁时。后十三代中,十代以前,尚有生还。十代之后至今,凡进禁地求授传承的族中子弟,却是无一回还,尽皆永留禁地之中,生死未卜。”
谢听舞道:“进得禁地,便可获得传承?”
百晓乘风道:“前十三代时,是如此。”
谢听舞道:“禁地是何模样?为何会这般诡异?”
百晓乘风摇头,“未知。”
谢听舞道:“不是早有前人获授传承生还?”
百晓乘风叹道:“获授传承的先辈出来之后,都是再绝口不提传承之事。问之,也是说全然记不得。”
荀珍看了眼丙三十三道:“那这孩子之所以称‘丙三十三’也是因为你们这个传承禁地了?”
百晓乘风道:“十代以后,我们再不敢将族中九岁子弟全部送入禁地之内,逐年削减人数,皆是生死不知。上代堂主有父母之心,不忍再见这般无由来的别离,计划要暂关禁地传承事宜。但族中老人却有说辞,上代堂主亦是不妥协,两方各有说辞,所幸各退一步,定下了历年天资最高者进禁地的族规。”
谢听舞叹道:“那你们恐怕不仅不会懈怠修行,甚至是要拼命拔头筹,博取获得传承的机会。”
谢听舞并不了解百晓堂的人,但他看到了百晓乘风。尽管百晓乘风表现得儒雅随和,谦谦有礼,但谢听舞仍旧知道他是个血性男子。百晓堂能培养出百晓乘风这样性情的人,绝不会是偶然。
血性男子总会拼上自己的一切,去蔚为万夫雄。
但血性男子不总会是成功的,他们甚至是成功率最低的那一批人。因为他们死得总是很快,死得惊人,惊起又一批血性男儿。
百晓乘风愣了愣,望着谢听舞的眼中是感激。
荀珍道:“百晓堂主亦是其中奋力修行的一人吧?”
百晓乘风自豪又落寞的点了点头,道:“我输给了我的兄长。”
荀珍道:“他也没出来?”
百晓乘风抬头看了眼屋梁或是其他,他没有笑,只是嘴角有弧度的扬起。好像在庆幸自己还活着,又给了人一种没死成的落寞。而后,百晓乘风也只是淡淡道:“也没出来。”
荀珍点头,他说出来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又沉声道:“丙三十三,却是为何?”话语间,寒意森然。
历年一人进禁地接受传承的话,荀珍能理解,这是一个家族迫不得已的希望。但‘丙三十三’却不是一个好的寓意,这样的数字放在一个家族里,更像是一个实验品。
荀珍不喜欢实验品。
谢听舞也是微微皱眉,侧头看了眼荀珍,他记忆中荀珍初次这般冰冷,这个时候的荀珍似乎更接近江湖传言中那个让人丧胆敬惧的鬼医。
百晓乘风的反应更激烈,他的眼中已然射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憎恶,似是强压着怒气道:“族中有些人已经受不了这种不高不低的日子了,他们总说先祖在责备我们的懦弱。”
荀珍冷笑道:“所以他们又把自己当成了判官,列明生死簿,更不注名姓,清点一般,开始了大规模的禁地传承。”
百晓乘风泛红着眼眶,只是低头叹息。似乎万千愤懑屈恨,欲到倾诉之时,总是难以言表。
这总是许多人的无奈之处,一如百里乘风。
谢听舞若有所思,喃喃念了句“丙三十三”。
三人不禁皆皆看向他。
谢听舞道:“那你不想进禁地吗?”
“我想,但不是时候。”丙三十三开口了,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澄澈。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丙三十三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好像这四个字一定是这个问题最标准的答案。这个答案却只是让百晓乘风一人愕然,他应当问过很多次‘什么时候’,也应当听过许多次‘我不知道’,但他依旧愕然。
“我希望我可以活到我想进去的时候。”丙三十三又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那般清灵澄澈,正当八九岁烂漫天真时候。语气却又那样安静坚定,坚定地吓人。这样的语气里,除了坚定,再没有其他的情绪。
很多人都应当听过这样的语气,这是不怕死的人去赴死时候的语气。
本就没有人能阻止少年武者去赴死。
“这是请我们喝酒的原因吗?”谢听舞笑道。
请他们的喝酒的是百晓乘风,但谢听舞是对丙三十三说。
“是的。”百晓乘风接口道。
丙三十三又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坚定已然用完,再不敢说话,生怕开口动摇了心中摇摇欲坠的信念。
荀珍又问了一遍,道:“他想什么时候进去?”
“很快!一年或两年,不会超过两年!”
百晓乘风说的很快,似乎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生怕说的犹豫,生怕没有说出的机会。
丙三十三的俊秀清眉也终不再安静,微微蹙动。这句话他和父亲应当也说了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