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琢磨道:“灭人满门这种事,太极殿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吧?在蓬莱洲之前,不是还有个满门秃驴的禅宗‘清凉门’吗?”
“蓬莱洲掌门,也是只秃驴,听说他正是从禅宗逃难去了蓬莱,不知怎的混上掌门之位……”
梅时雨说道:“师尊,佛门虽不修仙,但与我们也算同道中人,‘秃驴’这个称呼,乃是蔑称,实在不雅,还是别挂在嘴边,叫来叫去了。”
“那咋了?”任平生反问。
“你怎知他们没有私底下管我们叫‘牛鼻子’呢?”
他歪曲道:“再者,‘秃驴’可不是蔑称,难道他们不秃吗?难道他们不是牵着驴子化缘吗?在我看来,秃驴,是最适合他们的代称,不含任何褒贬意。你觉得这是蔑称,只能说,是你想差了,你把你师尊我,想成了一个逞口舌之快的小人。我是这样的人吗?”
梅时雨:“……”
唉。
“师尊说得对啊,是弟子想错了呢。”
任平生笑了,继续道:“太极殿似乎和佛门有仇,不然为什么总跟那帮秃驴过不去?嘶,太极殿那个谁……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时雨答:“李停云。”
“对,就是他。哈哈,李停云,停云……这名字起得怎么样?”
“……啊?”梅时雨不解,师尊为何问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随便问问,不用在意。”任平生敷衍一句,就不再提了,只问:“在你看来,此人心性如何?”
梅时雨说:“暴戾恣睢,无恶不作。”
“还有呢?”
“没了。”
“没了?那是你了解得还不够全面。”
任平生把手里的茶盏玩出了花样,“我闭关这么多年,都知道那小子满天下地搜寻炉鼎,劫掠珍宝,分明是个‘贪财好色’之徒!难道这些你都没听说过吗?”
梅时雨轻叹,“师尊,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我们还是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人了吧。”
“好,我们不议论别人,但不妨说说,别人是怎样议论别人。现在外面有什么风声?是不是谩骂太极殿骂得起劲,但说到做点什么实事,又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呢?”
“差不太多,是这样的。”
而且,他们只敢在修仙界发发牢骚,那些话传不到太极殿,也传不到李停云耳朵里。
毕竟,太极殿殿主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别人骂一句,也不能忍,得拿命赔。
“哎呀,仙门几百年来就没变过啊。”
任平生有感而发。
想当初,他们联合起来阻止酆都举事入侵人间,也是一个比一个喊得带劲,但真到了鬼门关,又一个比一个窝囊,耍嘴皮子谁不会,真能抗事的却没几个,人性如此,怪不了谁。
“太极殿行事乖张,接二连三屠灭仙门,若不阻止,必定积羽沉舟,酿成大祸。”现如今,任平生也只能“耍耍嘴皮子”,这样说说罢了。
他“大限”将至,要么飞升成仙,要么身死魂消,到他这个境界,再管不了凡间诸事,但凡出手,必遭天劫,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一切都得交给后来人。
“那小子猖狂得很,说什么修仙界‘蝼蚁蚱蜢满地走,百年修为不如狗’……虽然,但是,我以为,他说得很对。这修仙界,也没几个人,是我能看上的。”
任平生感叹道:“小十三,不瞒你说,为师时常会想,正是时无英雄,才使我这般‘竖子’成名。”
“师尊……为何这么想?”梅时雨明显一愣。
“为师说的是大实话啊。”
任平生淡然道:“天地灵气日益枯竭,成仙者越来越少,以往几百年必有大能飞升,近来几千年都难见一例。似我这般,放在古时候,怕也称不上凤毛麟角,但在如今,却成了别人嘴里独一档的存在,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反而觉得十分悲哀。”
“仙途艰巨,飞升渺茫,才有心术不正之徒,夺舍,猎灵根,窃气运,杀妻证道……呵,都是徒劳。也许是我年纪大了,竟然越发想要认命,一个人能不能飞升,乃是天命所定,我只能尽力去靠近那个极限,但成事在天,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不能认命,”梅时雨笃定道:“师尊,人是不能认命的,但凡退一步,就不知会被命运如何翻覆、玩弄、戏耍于股掌之间了。”
“哈哈,小十三,你是真的很喜欢,反过来教导你师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啊。为师真想抽你一顿,给你立立‘规矩’,让你长长记性,什么叫‘尊师重道’!但为师又实在舍不得打你。”
任平生数落道:“你大可以去问问你的师兄师姐,他们哪一个我没有揍过?只有你,从没在我手底下受过一丁点皮肉之苦,你大概是他们所有人里最怕疼的。”
“弟子不怕疼,”梅时雨笑了,“毕竟弟子原身是一块昆仑玉,还可以自我疗愈,最不怕的就是受伤。只要不是昆吾石……”
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昆吾石正是一种专门用来切割玉料的矿石,这种矿石极其罕见,任平生曾有幸觅得一块,打造成昆吾刀,他当年就是带着这把刀去昆仑山采玉,没成想带回一只天然形成的玉胎。
昆吾刀原先一直搁在任平生常居的静室之中,静室设有传送通道,可直达后山清修之地,在他闭关修炼期间,几乎不许任何人打搅,但小十三例外,但凡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到后山找他。
倒也不是他一碗水端不平,而是梅时雨跟随他修炼的时间太短了,还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修行过程中肯定会出各种岔子,他既然做了这个师尊,就不能放任不管,前面每一个徒弟,他都操过这份心。
任平生对梅时雨的宽容不完全是偏心,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梅时雨尽量不打扰他,几乎从没有主动找过他,直到一天,为给一个小孩儿在入门试炼中遇到的不平事仗义伸冤,他头一次闯了静室,却发现,大师兄早就候在那里等他了。
那年的入门试炼正是大师兄主持,出了什么岔子,他都难逃其咎,自然不能容忍梅时雨“越级上诉”,直接找师尊处理。
师兄弟两个话不投机,说了半天谁也不服谁,甚至起了争执,大师兄顺手拿起那把昆吾刀,化作戒鞭,一鞭子抽在小师弟后背,正中脊骨。
他或许不知那把刀对梅时雨来说乃是致命利器,他或许是因为两手空空只好随便找了一样东西化作戒鞭,他或许只是想要教训一下素日跟他不对付的小师弟以示惩戒,但没想到,事态会变得那样严重,生生打断了小师弟一根仙骨,事发之后连半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大师兄被关进天牢治罪十年。
至于他和梅时雨起争执的原因,双方都没说实话,大师兄害怕暴露他主持试炼不公不正的事实,梅时雨则怕顺藤摸瓜查出他把元宝的尸身藏在菩提戒中,俩人干脆都撒了谎,只说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快,各自都有错。
任平生也没那闲工夫翻来覆去查证追究。
但他把昆吾刀交给了梅时雨自己保管。
最保险的办法,便是将这把刀,与本命神兵熔铸为一体,青霜本是丽水之金打造,后又熔入昆吾石,威力更甚于从前。
剑已认主,不会听从剑主之外第二个人的召唤,青霜总不可能反戈一击,调转剑锋朝梅时雨身上招呼吧?
“十三,恨你大师兄吗?”
“我不知道。”
他恨,但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那个坠落悬崖的小孩儿。
元宝因他大师兄丧命,更因他轻易许下的承诺,执念难消,梅时雨问心有愧。
任平生抓了抓脑袋,同样很是苦恼的样子:
“我对你大师兄,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因我生出灵智,又因我年少轻狂,许他不切实际的一诺,说什么杂灵根修仙也未尝不可,到头来反而令他执迷不悟,误了一生,我也实在觉得自己愧对于他……十三啊,你干嘛那副表情?见鬼了?”
梅时雨一脸愕然,甚至有点恐慌,生怕他师尊懂得什么“读心术”之类,探知了他埋藏心底的想法和秘密,但看他师尊那个反应,又不像是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纯粹只是巧合,俩人处境相似,心境也相似罢了。
任平生话头一转,问道:“这么多年,你师兄师姐门下已经收了不少徒弟,只有你这藏剑峰冷冷清清师徒两人。你心里可怨为师独独给你一个人定下规矩,王不见王,徒弟只能出师一个,再收一个?”
梅时雨说:“弟子对师尊从无半点怨怼,但的确怀疑过‘王不见王’这条规训。师尊,你当年只是卜了一卦,说我门下若有两个弟子,必定反目成仇,一个祸世孤煞,一个救世贤能,所以不许我同时收两个徒弟。这实在有点荒唐,我是说,师尊你那一卦,算得太荒唐!”
他直言道:“无论‘祸世’还是‘救世’,都不是说说而已,需要何等强大的能力,极端的心性,才到做到那种地步?弟子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和气运,教出两个翻天覆地的人物。”
“更何况,师尊算卦向来不大准,从前也起了很多卦,师兄师姐们都不信。事实也如此,师尊的‘预言’从未应验过,怎么叫人信服呢?”
任平生:“你胆子这么大,当着为师的面,就敢质疑为师的能力?”
梅时雨:“师尊,人无完人,你要承认自己的不足,不要勉强啊。”
“也罢,我说不过你!你不信就不信吧,但那条规矩,千万还是要记住的。”
任平生暗中狠狠掐了把大腿,登时面目悲戚,痛心疾首:“不然为师死也不能瞑目啊!”
梅时雨喉间一哽,又跪了,“师尊,不要说这种话……弟子一定牢记师尊教诲。”
“这就好,这就好。”任平生抬手,让他起来,顷刻笑眼弯弯:“若我记得不错,彻儿那孩子,是从一个叫作‘灵溪村’的地方来的。灵溪村附近有座黄粱城,你小时候跟着我云游四方,路过这座城池,在城中逗留过几日,你还有印象吗?”
“不记得了。”梅时雨说:“只记得师尊后来说过,你曾看中哪户人家的孩子根骨奇佳,所以留了一件信物,想要收他做弟子。可这件事太久远了,大概是在三百年前?而且那个孩子从没有来过苍佑山,大抵他与仙途无缘。”
“谁说是我要收他做弟子?我那分明是给你寻的!”
任平生道:“我早说过,你是我最后一个徒弟,我年纪大了,没有心力再去从头教导新人直至出师,这太费劲。说实话,前面几个徒弟我照书养,后面几个徒弟,我都当猪养的……尤其是你!养你还没养猪精细。”
梅时雨蹙眉,“师尊,你这话说得也……也太难听了。”
“话糙理不糙。为师一直觉得,对你管教不足,有所亏欠。在你还没有长大成人之时,为师就已经在闭关了,不常与你见面,这才出了疏漏,一个没看住,老大拿昆吾刀伤了你脊骨……”
任平生说得越多,就越是痛心疾首,这回,不是装的,他侧着头,专门拾掇了一下心绪,才转过脸来,对梅时雨说:
“三百年前,我看中的那个小子,阴错阳差没能踏上仙途,兴许是天意,万事有因才有果,不论是是非非究竟如何,他的确与仙途无缘。从此以后你就把这事忘了吧,就当我三百年前从来没有带你去过黄粱城。”
“倒是一百年前,重游凡尘,我再次途经黄粱城地界,那里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黄粱城变作荒凉城,倒是守着那条‘灵溪’的村子还在,我进去逛了一遭,奇了,又挑中一个好苗子,依旧留下一件信物,顺其自然,他若能来,便是有缘。”
“是啊,有缘。”梅时雨看向门外,他徒弟坐在树下苦读心法的身影。
道庐中栽植许多梅树,冬末春初,开得正盛,二师兄路过还笑他这地方是不是要改叫“梅花庵”,花瓣落在元彻肩头,他恍若未觉,不为所动,渐渐地,头上、肩上竟叫落花铺了一层。
任平生也看了半晌,起身说:“十三,我该走了,不用你送。”
“师尊,”梅时雨叫住他,“蓬莱洲之事,大师兄和二师兄闹得厉害,你不管管吗?”
任平生摆摆手,“不管了,不管了。”
“而且我劝你也不要掺和,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你都不要掺和。”
“你以后,就像我一样,一个人多去人间走走吧,人间能教会你更多的东西。”
“你会看到一个,与你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世界,身处其中,你也会变得更像一个‘人’。”
梅时雨问:“我现在,还不够像一个‘人’吗?”
任平生说:“不像。”
“哪里不像?”
“你太善了。”
他笑道:“可人最大的特点,是恶。”
梅时雨又问:“我们不是要修仙吗?当然要为善,为何要作恶?”
任平生答他:“是啊,我们是要修仙,可不成人,又怎成仙呢?”
“天地为师,日月为友,吾道不孤。你不去这天地间走走,你不看那日升月落,你又怎知,自己修的这条道,究竟孤不孤独?你不怕我骗你吗?也许这句话是错的呢?”
“也许,我从前教给你的很多道理,都是错的呢?”
任平生点到为止,潇洒走了。
独留梅时雨站在原地思索许久。
长叹一声:“师尊啊……有什么话是不能说清楚的?”
他以为,日后有的是机会,能与师尊促膝长谈。
但没想到,那是他们师徒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他曾三次问他师尊:究竟为何突然出关?
答案是,为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