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问题，凤遇竹最终还是撒谎了：
“……是。”
得到答复的王秋英好像眼中突然又有了丝神采，她点点头：“是她选了你，她选了你来帮我们……”
凤遇竹心里不是个滋味，其实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弄清，但此时问出口又显得目的性太强，她在王秋英面前做了次骗子，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可她本就是为福乐而来，总不能在这出岔子。看着王秋英脸上不知如何描述的表情，她开了口：
“婶子，同我说说您吧。”
妇人闻言，先是小小怔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覆上一抹柔和：
“好啊。”
自从二妮走后，便再也没有人能跟她说说话了。
王秋英这一生说来，可谓是跌宕起伏。
她是隔壁村的人，上面有个哥哥。小时候家里农活忙，爹娘就把她扔给哥哥，跟着哥哥逗狗掏鸟窝，这也就养成了她男孩样的性子。
她家里那时候有点小钱，把哥哥送进了村里的学堂。她就缠着哥哥，每天教自己认字儿。给凤遇竹写的纸条上的字，就是那时学会的。不过哥哥也没上几年学，所以连带着她认得的字也不多。
小的时候她皮，那时村里的人都说她不像个女娃，整天就是爬树摸螃蟹，没个斯文样。
后来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她的性子还是没改，今儿同张家斗嘴，明儿同李家打架，提起她，村子里的人都直摇头，说这个姑娘太厉害了！
他们口中的厉害不同于凤遇竹口中的厉害，他们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太强势，没人敢要，难嫁出去。
但事实证明，一副好皮囊能盖住人很多缺点，虽然王秋英是出了名的泼辣，但提亲的人还是踏破了门槛。
最后她如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嫁给了一个长相老实，不算出挑，也不算差劲的男人。
这，就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成婚后的生活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蜜里调油，只是两个人一起，把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王秋英是个能干的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因为性子强势，与丈夫常常拌嘴。不过也正如老话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些似乎也都无伤大雅。
成婚后的第三年，她和男人有了孩子，那是个生得很漂亮的男孩儿。
男人给孩子取名大壮，很土气的名字，但村里人的名字左右也不过是这样了。
“大壮大壮，茁壮成长身体棒！”男人这样说。
但大壮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茁壮成长。
孩子生下来不到半年就夭折了，染上了风寒，当天就没挺过来。
关于王秋英的闲话，也是从这时开始传起。
有人说，王秋英是个无子命，孩子刚到就走了。
有人说，王秋英打小就没个女娃样，果然也当不来娘，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带死了。
有人说她一个女人，居然连带娃都不会，真是枉为女人。
讲各种话的都有，不过至今她也不知道这个有人是谁。
再后来，她的丈夫因病去世，人们又开始传她克夫克子，是个丧门星。
人在没经历过之前总以为言语无形，伤不了人，留不下疤。殊不知，一柄剑左右不过可以在当时留下伤痕，但一句恶语却可以反复剜割人那脆弱的心。
她也就这样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自己一个人过了五六年，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没成想，会遇见他的第二任丈夫。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逃荒来的，几乎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这么倒在了他们村口。村长把人留了下来，男人给村长家干活，村长家给他一口饭吃。
那个时候，王秋英跟村长媳妇关系很好，时不时上门走动，一来二去，两人就看对了眼。男人也不嫌王秋英是个寡妇，第二年就成了王秋英的第二任丈夫。
二嫁在天朝并非是什么法令严禁的丑事，但经不住人心中偏见，世人眼中，女子应当一生一世服侍一夫，二嫁之妇，自然就是不守贞节不知廉耻。
关于王秋英的流言，也就因为二嫁，变得更多了些。
不过不管旁人怎样说，男人充耳不闻，只是踏踏实实将日子过好，正如余老大同凤遇竹二人说的，他是个再能干不过的小伙子，加上王秋英也是个不服输的女人，两个人的日子倒是越来越有奔头。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时，王秋英问他，叫二妮行不行？
男人知道她是放不下她前头那个夭折的孩子，却什么也没争，只是说，生孩子她受累，听她的。还说，以后他一定会更加努力，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王秋英感觉自己嫁对了人，日子也在两人的努力下一天比一天有起色。
可老天爷就是这样喜欢戏弄她。给她希望，又亲手摧毁。
王秋英的第二任丈夫也去世了，死因是劳累过度。他的确有在践行自己的诺言，只是诺言还未完成就撒手人寰。
临终前，男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秋英，我不在了，你带着二妮，好好活……”
如果故事就此停下便好了，这样的结局，对于王秋英来说，居然已经是恩赐。
只是，再后来的事，凤遇竹已经知道了。
其实王秋英讲不好故事。她对于自己人生的叙述总是过于简单，记起一件事，就提一嘴，其他的就是死了，又死了，也死了。
再平静不过的语调，凤遇竹却只从中听出悲凄，这个女人的一生似乎只有酸和苦，凤遇竹不明白上苍为何要这样折磨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一个又一个亲人带到她面前，又狠心地一个又一个从她身边夺走。
为女儿报仇，好像就是这个女人活着的全部动力了。
本是想借此过渡一下原本沉重的气氛，不想，气氛并未因此缓和，反而更显悲凉。
凤遇竹没有办法再继续待下去了，只能突兀地又起了一个话头：
“婶子，您先前说……那日同二妮一起出门的小姑娘叫……来娣？”
她仔细观察着妇人脸色，却未从其中寻到一丝憎恶或是仇恨，王秋英看向她：“你想去找她问问吗？”
“她已经不在我们村了。”
妇人苦笑，
“来娣，也是个可怜娃……”
凤遇竹觉得自己似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有些话她总要问清楚：“可二妮的事……似乎跟她有些关系。”
王秋英摇摇头：“她还那么小，她懂什么？”
“不怪她。”
“她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最喜欢的就是二妮了，又怎么会害她呢？”
“来娣这一辈子，错就错在投错了胎……”
“可怜的孩子……”王秋英眼中泛起泪花，“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刘秀梅一家不是东西……她才八岁……”
凤遇竹觉得自己真是太狭隘，可有些戏又必须演下去：“她……怎么了？”
“被那一家狗娘养的东西丢了，”王秋英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当初，那么多人，只有她想救二妮……”
“我该好好看着她的，却没救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