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还在缄默倾泻,压在沉默的枝桠上、落在鳞状的树皮下。刚才的那场共同的梦境已经破碎了,曾如蛛网般勾连的意识也已断连,但梦碎后,沉眠的生命还会有属于自己的梦,这或许是植物第一次做梦。
踩着雪花缓慢走近的是一个近人的怪物,面庞破碎成好几部分,勉强拼凑起来但明显错位,比如左脸颧骨斜插入下颔,右眼眶则倒悬在撕裂的嘴角下方……身体也是。
如果不是墨绿色的天鹅绒冬袍和蓝宝石发针华丽依旧,纪评会立刻提起戒备怀疑是不是有人想杀自己灭口。
这就是、所谓的、半夜了,所以没时间打理自己啊……所以,做北帝国的侍女长真的很辛苦、很忙,天天都要仔细打理自己,看看有没有哪里出问题,然后又要操心各种事务,说不定晚上都没时间休息睡……
纪评想到今晚通宵没睡的自己,闭了闭眼睛。
……早睡早起也没那么重要,虽然他没能早睡,但他肯定能做到早起。
他亲切的打招呼:“晚上好,阿幸克瑞……夫人。快点没有和您一起?”
“没有,”虽然样子有些骇人,但侍女长的嗓音语气都和白天并无差别,“快点少爷昏睡过去了,我想……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就随它去了。”
她用手指拉了拉自己天鹅绒的衣服——谢天谢地,她的一双手还是正常的、是认真打理拼凑后的样子。
“我为您带路,请您往后退一步,”眼眶在脸颊上蠕动,如同一只蛆虫,更像是要自己爬到应该停留的位置,而阿芙朵拉对此恍若未觉,只说,“为了避免影响皇子公主们,撒尔图雅六世求助了真理高塔的第十席,借由她添上了最后一层伪装。”
纪评:?
等等,等等,求助真理高塔的第十席?
他瞬间联想到了朵图勒帝国里的那位舒温夫人,怀疑这位伟大的皇帝陛下撒尔图雅六世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情人。
等等,不该随意揣测人私事。
纪评出声询问:“最后一层伪装?”
“嗯……”侍女长的语调有些滞涩,她的瞳孔颜色正在往粉紫色过渡,连带着语气也渐渐柔软多情起来:“此地附有谎言,所有人都能听见死物说话。”
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听不见。
风送来花香,无形的谎言在被和它同源的力量撼动,对面有着粉紫色眼睛的侍女长抿起嘴角微笑,应该是很甜腻柔美的表情,但因为她的面庞实在是太支离破碎,还有眼眶在往上面爬,所以毁了这份柔软。
谎言在摇晃,在消弭,风雪愈大。
她侧过视线。
絮絮叨叨的呓语声吵闹起来,她听见了无数孩子在轻微的呼吸,在说着柔软的梦话……这是无数她曾经想照顾、但没有资格照顾的孩子。
她能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服侍照顾这次孩子的人,比如娅丽。
纪评判断不出来这层区别,因为他本来就能听见这些庞大的、漫无目的的呓语,他已经从最开始的头疼到现在勉强可以适应了,但看对面侍女长的状态……
他出声提醒:“阿幸克瑞夫人。”
“抱歉,”阿芙朵拉说,“我……第一次听见它们说话,一时有点,太激动了。我……我信仰的是战争之神,所以需要向爱神祷告求得力量……祂总会回应信徒。”
“这样没有问题吗?”
“什么?”侍女长微有不解。
“也许会影响到你刚才说的,那些尊贵的皇子、公主殿下,”纪评说,“梦境碎掉了,他们也可能醒了。”
阿芙朵拉仿佛才意识到这一点,粉紫色在逐渐淡去,她说:“……他们不是小孩子了,应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至于很年幼的那些,我已经照顾了很久,现在这里的这些,更需要我的照顾。”
纪评无话可说,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或者不适合在这里和侍女长掰扯其中的道理,他换了个姿势抱着玛瑙,垂落的触手乖顺贴住他的衣服。
“倒数第二层是……”
地面在轻轻震动,开裂,浅蓝色的微光从缝隙里流淌出来,漫上纪评的脚踝、小腿,停在膝盖处。这些流水似的微光很聪明,它们以纪评为中心蔓延开,等到了小院门口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薄薄的、几乎干涸的一层。
“……当时海神教会和战争教会关系密切,时任主教因特咔尔主动赶来帮忙,并提出了切实有效的可行方案,他认为锁住幽蓝色污染的关键在于密封和坚不可摧,如果用无法被穿透的‘海水’覆盖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就可以阻碍蔓延。”
阿芙朵拉有点踌躇:“我来的匆忙,没有带蜡烛……”
纪评已经很好奇的用一只手捧起了一捧浅蓝色的微光,触感和水流一模一样,但它们会发光,而且不会弄湿衣服。
“要照明?用这个吧。”
……
纪评没想到“在地下”居然是个实质意义上的形容词。
他顺着开裂的缝隙往下走,流转的浅蓝色微光尽职尽责担当着照明的责任,它们似乎没有意识,至少纪评听不见呓语,但它们足够乖巧,不会从人的指缝里泄出去。
玛瑙缩到了肩膀上。纪评抽空安慰它:“如果你想和我说什么,随时都可以。如果现在不想,明天也可以。”
玛瑙还是蔫蔫的不说话。
阿芙朵拉接话了:“您和玛瑙少爷闹矛盾了?”
“嗯。”
“或许这是一件好事,”擅自蠕动的眼眶已经爬到了正确的位置,现在侍女长有半边脸是大半正常的、勉强能看的,“玛瑙少爷毕竟太依赖您了,这对它的成长不利,偶尔叛逆一下,有助于成长。”
纪评:“……我认为交流也是必要的。”
“您说的也对,”阿芙朵拉思绪似乎慢慢飘远了,“我之前见过一位漂亮的小姐,当时没和她沟通,以为照顾好她只需要安排好每日的课程,后来才发现,她其实更需要别人的陪伴……到了,纪评先生。”
顺着台阶一路往下,眼前是一片充斥着浅蓝色微光的海洋,海平面和台阶的底部齐平,让人很难理解刚才的浅蓝色是怎么泄出去的。
阿芙朵拉平静的说:“我只能带您到这里了。我不知道这里要怎么解决。”
纪评:……
他同样平静、且诚恳的说:“我可能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