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注意到青年紧皱的神情:“……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纪评回神,笑着说,“只是想起来我刚到安斯特的时候,语言不通会让人觉得很无助——你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话题转的陡峭,前后一联系很难不令人觉得这像是关心,兰若微微一顿,及时察觉到自己微妙的情绪起伏:“……不是。”
是,当然是。
可惜,除了她以外,没人适合守在这里。
她抿出一个微笑:“真理高塔会有人轮流在此值守,毕竟我很脆弱,很容易死。”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人吗?算吧,只是难以沟通、难以交流,这样一想,她居然又后知后觉一种浓烈的窒息,像是藤蔓寸寸缠绕上心脏,花刺刮下一层鲜血淋漓。
不,不可以。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情绪已经被人引动了,于是终于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交涉下去,转而说:“文字与知识之神偶尔会注视这里,或许是怕出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但也可能只是对我不放心。”
没谁会放心一个毫无信仰的人。
“那边是刻录时间的石盘,这里的黑夜漫长……判断睡眠时间只靠那个。”
兰若指的随意,但黑夜视线受限,纪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这里模糊的影子实在是太多,如果兰若不说,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兰若很干脆地摇了摇头,坦然:“这是文字与知识之神教给我的,我其实看不懂……如果要看懂,恐怕要先掌握一门语言。”
青年却似乎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虽然这样说有点突然,但我可能要走了。我临走的时候给修女提供的理由是想出去逛逛,如果回去太晚,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担心。”
这也算理由?
兰若一顿,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从哪里反驳,只看见青年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说:“我其实……更想问你的心愿。”
既然有所联系,能帮则帮。
“但总觉得这样说有些突然,所以一直不知道怎样开口,”嗯……无论怎么说话,只要对面是一位夫人或者女士,好像就一定能翻出来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纪评逐字斟酌,“我是说,就算我没办法,祂也会有办法。而我向你保证,祂不诉求回报。”
……
回去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只能模糊猜测或许要不了多久白天就会来到,然后便又是新一轮的启程。纪评深切思考了下自己的作息,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很少有规律的时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万一哪天熬夜……等一下,好像熬夜熬猝死也不大可能。
晚上送别他的修女还没有休息,提着灯等在入口的必经之处,见到纪评时终于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不难揣测,如果纪评迟迟未归,她说不定真有可能去找人。
纪评觉得愧疚:“抱歉,让您担忧了。”
修女轻轻摇了摇头:“分内之事,感谢战争之神的庇佑,您能平安回来就好。”
她看着青年略带愧意的向她道谢,目送着对方离开,但她仍停在原地,只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
“您说得对,”她很像是在自言自语,微笑终于从这张脸上彻底褪去,“他确实是一位……很温柔的先生,我偶尔竟会有种自己能与他平等交流的错觉。”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吧。
……
第二天是罕见的大雪封路,总之不太适合启程,得知这个好消息的纪评费了不少力气才婉拒了教会人员为他讲解圣经的打算,并继续婉拒了午饭晚饭送货上门的贴心安排,坦言自己昨天晚归,想休息。
在热汤里泡软了的冻肉和黄面成为了他补觉前唯一摄入的食物,他下意识掰下一小截黄面又顿了顿,发觉现在他身边并没有可供分享的对象。
不大的房间里寂寥无声,只有一张床和桌椅。
他慢吞吞喝完寡淡的热汤,才放下碗筷就又听见敲门声,昨天晚上数面之缘的修女等在门外,歉意道:“打扰到您了,但有件事情要和您说,教会外出的小队在雪地里发现了野兽活动的痕迹,他们正在搜查追捕中,但暂时还没有结果。”
修女取出一枚长剑样式的小护身符,约有半个指甲盖大小,做工精致。那上面雕刻有战争教会的印记,最底部似乎还用一种纪评不认识的语言刻录了一行文字……可能是赞美神明又或是祈求庇佑之类的内容。
“您可以带上这个,”修女的通用语极其标准,垂眸说话时神情虔诚专注,“即便是在修道院内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安全,防护的木栏并不牢靠,以前就发生过野兽闯入的事情,总之,愿战争之神庇佑您。”
她指尖拂过护身符,感知到流淌在凹凸处的细微灵性后才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那缕灵性或许浅薄,但应当至少能保证纪评不会受到污秽的连带影响,也不会因此玷污了信徒的身份。
如果是在平常,她不会这么紧张,北帝国多的是无人区,也多的是危险,就算遇上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在帝国,就连几岁的孩子都有和危险搏斗的能力。
但她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很文弱,既不是帝国本地人,又似乎缺乏应对相关事宜的经验,还是据说得战争之神眷顾的人,这很难不让修女忧心。
说实话,她还是难以理解纪评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前往帝国,明明看起来并不是非常贫穷的样子,出发之前居然没有提前雇佣好护卫么?还是说青年足够自信,只是为了追寻信仰而来?
无论怎么解释,纪评都是一位颇得垂青的信徒,毋容置疑。
她又道:“当然,您也可以放心休息,如果确实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立刻告知您的,愿战争之神庇佑您。”
纪评微笑道谢,补充道:“愿外出的那几位先生可以平安归来,愿战争之神赐予他们一场平安的胜利。”
……送走了热心的修女,纪评指尖绕着那枚护身符,回房间对着光细看。他不准备真如修女所说那样随时带在身上,但毕竟是一番好意,如果不随身携带的话,安置在哪儿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赞美战争之神,希望战争之神愿意原谅他的冒犯,他决定把这枚护身符放到包里和那些杂物挤一挤。
他最后的尊重是翻出来一张粗糙的纸把这东西包裹起来,然后再塞入角落。
纪评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休息,床是偏硬的,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他睡习惯了,被褥倒是足够厚,还附赠了一张厚实的羊毛毯,保暖效果一流。
能在冰天雪地里拥有一处遮蔽风雪的地方实属不易,最后赞美伟大的战争之神,赞美热心的修女,赞美勤勤恳恳关照普通人的教会。
他又在梦里见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浮珠。
抛却血色,他所认知的空间、站立的地方,从上到下都是一片漆黑,浮珠是这里唯一微亮着的光芒。
其实只想好好睡一觉的纪评略无奈,他一边思考这些东西是否会影响自己的睡眠质量,一边略有点好奇的望向其中一些,那是他昨天晚上曾经见过的浓墨似的浮珠,后来只碎了一个,其他的保留下来了。
看不看?看吧……等一下,污秽生物到底有没有人权?应不应该尊重污秽生物的人权?
纪评很诚实地伸手碰了碰其中一个,墨色迅速通过接触面爬上了他的手腕,随之涌上的是一些无意义的嘈杂发音,时而短促时而急切,他安静听了会儿,没听懂。
他收回手,又去接触另外几个,仍然是一些无意义的发音,这些浮珠的主人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本就混乱的逻辑在梦境中显得更为混乱。
他最后发现一颗即将成型的梦境,也许是刚刚入眠,还不够稳定,边缘线条紊乱,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浓黑头发。
纪评戳了戳,在混乱的背景音里辨别出来人的声音,可惜不是他能听懂的语言。
……等一下,刚才修女好像说附近有野兽活动的痕迹?不会是指这些污秽生物吧,如果只是普通的野兽,有神明的庇护,教会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而不至于还特意过来告知他一声,给他送护身符。
思及此,纪评凝神细听,没听懂。他承认他真的对北帝国语言一无所知,而且目前来看甚至没有什么学习的必要……
他略一犹豫,指尖缠绕上那些不稳定的线条。原本还很紊乱的浮珠渐渐凝实、圆润,代表着浮珠的主人已彻底坠入梦境。
纪评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已被梦境中弥漫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催的难受,不间断的絮语密密麻麻,他怔忡一瞬,那絮语又缓慢褪去,化为谁沉重的呼吸。
这是……
纪评仔细辨认。
这只污秽生物在祷告。
这不正常,不合理,很荒谬,它毕竟是一个污秽生物,说难听点,只是一只该死的畜生,它在丛林间捕食狩猎的时候也不会去考虑神明的眷顾,因为那眷顾不能让它填饱肚子。
但它现在在祈祷,祈祷让它坠入梦境的神明,它想要的一场永不凋谢的美梦,梦里的它年轻、健壮,它不会衰老,也不会沾染那些曾让它成为头狼又让它屠杀同族的东西……它是自愿被族群放逐的。
它不可能输,不可能被放逐,它没道理输,没道理被放逐。
离开族群后,它没搜寻过任何食物,猎食过任何生命,因为没有必要,它是如此迫切的期盼自己的死亡,期盼自己能永远沉眠。
——祷告词是谁教的?
它答不上来,因为它毕竟只是一只动物,一只污秽生物,它只知道它应该祷告,自然而然,就像渴的时候喝水那样。
“好吧,”纪评叹了口气,说,“那我祝愿您永远安眠,在梦境中不死,拥有您想拥有的一切。”
这可真是人生第一次了,祝福一位动物……或者说独狼先生?
人生奇妙,什么都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