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评见到马车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飘扬的雪又慢慢下起来,他伸手拢住几片雪花,很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晚上走。然而他终究不是做决定的人,所以他选择不插嘴不多话。
听了一个下午的讲解又总是被迫站起来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他现在只觉得身心俱疲,想立刻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相关的神职人员还在清点货物的数量,纪评在旁边安静等待,感觉雪越下越大,也可能只有他觉得越下越大,因为看其他人都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纪评哥哥!”
年轻的孩子还没学明白通用语,发音不准口音浓重,听的人聚精会神也仍需要连蒙带猜才能听明白。
“爷爷说你是被战争之神垂青的人,被神明垂青是什么感觉呀?我也想被神明喜欢,这样我就不用去学习啦。还有,你刚才和神父爷爷说话的样子好厉害,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可以和神父爷爷聊那么久呢。”
……快别说什么受战争之神垂青的话了。
纪评微笑:“只是多读过一些书,所以可以回答神父一二。至于被垂青是什么感觉,其实所有人都会受到神明的垂青和注视呢,这大概类似于做任何事情都会有底气?就像是你和你爷爷那样……在你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你的爷爷也会给你加油,鼓励你,提供帮助的。”
“可是……”孩子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最后只好道,“我,我觉得,爷爷和伟大的战争之神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爷爷始终在你身后,不会回应除你以外的其他人。”
孩子这次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苦思冥想许久才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你。”
纪评笑道:“那就等你好好学习读完书再来,我等你。”
飘摇的雪寥落而无意义。
其实孩子学完或许也还是难以反驳这句话,因为北帝国给平民开设的课程以神学、酿酒晒肉为主,前者响应教会需求,后者响应实际的生活劳动需求,不会掺杂进去多余的思想、思维教育,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
纯白的雪飘摇着,天边已经彻底暗了,马车队伍慢悠悠上路,人员安排采用的是昼夜轮班制,纪评没被计算在内,所以他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尝试加入轮班表。
申请被驳回,因为他是战争之神眷顾的信徒。
纪评说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感到无奈了,他只能微笑着谢过很照顾他的教会人员,然后微笑着接过对方言辞恳切递过来的福音书,承诺自己会认真研读。
左右路途太长,读书消磨一下时间也好。
战争教会的福音书主要是记录了几位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信徒的生平简介、他们的语录和他们毕生奉行的品格。从中可以依稀窥见那时候的风俗风貌,但与现在相比,似乎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神明的庇护巩固了各个方面的制度,这既让纪评熟悉的发展历程止步不前,但也在同时大大促进了文字语言的发展。例如眼前这本书上的赞美诗就写的很华丽,很有水平。
他略读了几页,准备先休息。
梦境飘飘荡荡,像是海底飘摇的海草那样没有固定的形式,也没有确切的方向。
他又听见了熟悉的祷告词,一字一句。
信徒依然熟练的叫出了神明的名讳,也依然不带任何惊恐惧怕的祈求神明对自己施援手,只是这一次身处梦境,纪评很快就定位到了梦域所在的位置,离他不远,在他可以覆盖的范围内。
他有点诧异。因为从距离来看这显然远没有离开北帝国的疆域,而在北帝国内居然会有信徒向死神祷告,这简直是亵渎。
位置看起来离这里不远,但他还要跟随车队行动,如果半路丢掉……他暂时不想联想可能会有的后果,更不想回忆当时神父仿佛天塌了似的表情。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在雪地里煮雪烧水。
漂浮在梦境里的浮珠轻轻晃动起来。
逐步蔓延开的梦境缓慢勾勒出浮珠主人眼中所见、梦中呈现的一切,漫无边际的黑夜近到仿佛跳起来伸伸手就能够到,终年不散的皑皑白雪几乎覆盖了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但随着边界的延伸,在更远的位置,起伏的丘陵开裂干涸,明明荒芜至极,却偏偏结出了果实。
贫瘠的土地上偶尔开出的花草也是贫瘠的,干枯泛黄的叶片蜷缩起来,仿佛是要努力在冰天雪地里留住一抹暖意。
纪评站在雪地里,抬手接住一片毫无温度的雪。
梦境里的雪是虚构的,寒风也是虚构的,只要做梦的人不想,它们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这里……终年飘雪的国度好像不大可能出现不覆盖雪的丘陵。
“你在看那片丘陵吗?”
是和祈祷声一模一样的音色。梦境的主人有一张柔婉漂亮的脸,眉眼清浅,五官棱角并不分明,乌发长睫,裹着厚重的斗篷,蹬了一双绒毛长靴。
“我每天都会向死神祈祷,但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回应,”她说,嗓音柔婉,隐有倦色,“那片丘陵不在北帝国,感谢已陨落的某位……它让我学会了怎样在梦境中保持清醒、怎样构建自己的梦境。”
雪在手心融化,纪评不动神色:“你的祷告声说你需要帮助。”
他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却又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从安斯特开始一路往后数……这么具有特色的长相他应该不会忘记。
“是,我确实想要祈求谁的帮助,但我向死神祷告不是为了它的帮助,而是想确定,它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陨落。”
死神赫奇托里斯不会回应北帝国内的祈祷,但握有权柄的其他人会,而会和赫奇托里斯对上,并试图夺走权柄的……永远也只有一位而已。
所以会回应她的、她必然会见到的,也只有那一位而已。
你看……这世上所有事情,永远都有定数,而她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那个,除了顺应以外没有其他选择,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她又温柔笑起来,言辞间看不到半点虔诚或是尊崇,甚至采用了“它”的人称代词,好像神明陨落后便和物品没有区别。
“它是位傲慢的存在,不在乎信徒对它的看法,也从不庇护信徒,如果不是权柄足够特殊……绝无可能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