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迈率先站起身:“纪评先生……”
秉承着尊老爱幼思想的纪评吓了一跳,连忙请这位神父坐下。他放下布袋,又和安塔夫人打了招呼,留意到工匠不在,出声询问泽西卡:“工匠先生已经走了?”
“是呀,走了。”
这是……温莎?
昨天才见过的小姐笑盈盈端着一盘甜点走入客厅,代替泽西卡回答了纪评的问题:“我来时,工匠先生还没有走,本来想和他再多攀谈几句,他却好像有什么急事,真是可惜。”
“你可以说的再直接一点,”泽西卡怀里抱着本书,“比如你直接向工匠哥哥告白,结果把他吓走了。”
刚要喝口水的纪评差点被呛到。
温莎微微一笑:“我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坦然直视自己的感情,大胆追求爱情。”
安塔脸色有点苍白,眼下乌青,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勉勉强强扯出一个微笑:“纪评先生,我有些问题想单独请教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我学识并不丰富,或许也难以解答您的困扰,您昨晚没有休息好?”纪评看了看安塔,猜测道,“您看起来像是做了个糟糕透顶的噩梦。”
安塔猛地一颤:“是、是啊。”
温莎若有所思看了安塔一眼,微微笑道:“那就祝你们两位聊的愉快,正巧我也还有些菜式没有做完。别忘了控制聊天的时间,不要因为聊的太尽兴就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女孩子嗓音绵甜如蜜:“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如果你们没有品尝到的话,我会很伤心的哦?”
安塔心神不宁,没有理会温莎,倒是她旁边的纪评看了温莎一眼,笑着道:“当然,我不会忘的。辛苦您了,亲爱的温莎小姐。”
门被带上,温莎收回视线,笑吟吟的:“塔迈神父是不是也有话想和纪评先生单独说?”
塔迈没有。
他甚至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不必单独应对一位强大的存在,他过往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他和这些存在多牵扯往往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摆脱不了真理高塔,他是愿意只对教会负责的。
所以他摇了摇头:“得了纪评先生一些指点和帮助,今天来感谢罢了……您和温莎尔很像,我是说眼睛的颜色。”
温莎提起裙摆转了一圈:“那真是我的荣幸~我去烤小面包啦,您喜欢糖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小泽西卡呢?”
泽西卡想了想纪评先生的饮食习惯:“……我不建议你放糖。”
“那就是糖多一点,我记住啦。”
“我没有这样说,”泽西卡沉默了下,“我真的不建议你放糖。”
***
另一边,安塔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正在房子的后院。按理来说带有后院的房子需要加价,但是当时谈租房合同的安塔被广场上的通缉令画像吓得不行,于是也丢了过往的精明,选择以低价买个安心。
她现在很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纪评率先道:“您想和我说什么?”
“我……”安塔迟疑,“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那天晚上,她从梦中惊醒。
那是场不知道算不算美梦的美梦,她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梦见了那时也还很年轻的丈夫。
还是深夜呢,贴身女仆正在隔壁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只要她轻声呼唤一声,这位称职的女仆就会立刻回应主人家的要求,赶过来服侍她。
但安塔有些心神不定。
她尝试抬起手掀开被褥下床,却在黑暗中看见了自己白骨一样枯萎的手指,这理应很惊悚,但她居然觉得很正常,也没有被吓到。她只是努力用指骨拉开被子,然后赤足下床。
一切都静悄悄的。
她想起来梦里的一切,于是将目标移向了每天都会更换的鲜花。尽管现在还不到更换的时间,鲜花也开了一整天,但它依然娇艳、纯粹、美丽。
安塔颤颤巍巍伸出手,皮肉迅速在指骨上凝聚而出,那束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经历了盛开、继续盛开、凋谢的全过程,直到最后什么都不剩,枯萎变黑的花瓣凋零如肮脏的尘泥。
安塔吓到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出声,却仍觉得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心里仿佛有好几个声音在争辩、在试图主宰她的决定。
[你在怕什么?安塔,是你在梦中获得了启示,这是你信仰的回报!你应该高兴的运用这份力量,不是吗?]
[这根本和信仰无关!这就是福音书里写的,恶魔一样的力量!只会危害到身边的所有人!必须要制止,不能放任下去!]
[可是你难道不想拥有可以自保的力量吗?安塔,你听我说,这都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无能的战争教会,承诺了要保护信徒却没能保护好你。]
[还有拉卡斯特大公!都怪他的野心!如果不是他擅自向邪神祈祷,背弃了伟大的战争之神,那就不会出事!都怪他太过野心勃勃!像这样的政治家根本不配在公国掌权。]
[但是……但是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们会危害到附近的其他人吗?可爱的瑟琴小姐和管家先生工作都做的很好,很认真负责,我们会不会让他们陷入困境?]
[只要我们控制住自己就行了。]
[万一控制不住呢?你总说的这样轻巧!]
[怎么可能控制不住!我们刚才做的不是很好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刚才说不定只是个意外!]
[但是……]
“够了!”
安塔夫人终于忍无可忍,抱住脑袋歇斯底里大喊了一声,已经流干眼泪的眼睛再也哭不出来泪水,只有之前的眼泪在她的脸颊上留下干枯的泪痕。
尽管是深夜,许多人都在休息,但被惊醒的贴身女仆还是匆忙赶过来,扬声道:“夫人?您怎么了?我可以进来吗?”
安塔急忙开始擦眼泪,干涸的泪痕却不容易去除,她最后说:“可以,你进来吧。”
“天呐!我的夫人!”贴身女仆应声推门而入,见状又急又担忧,“您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
“不用了,”安塔勉强弯出一个微笑,“梦到丈夫了。”
女仆果然面露同情,不再追问,而是道:“我刚才也梦见了亲人,梦到了我的父母。请您不要再难过了,先生只是去了神国,他那样仁慈宽和,不会受什么苦难的。”
“是啊,”安塔勉强撑起一个笑:“你说得对,我知道了,谢谢你。快去休息吧。”
女仆仍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您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当然。”
女仆离开后,房间又冷清下来,安塔抖着手去拢那些残破的花瓣,忽而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去找纪评先生吧。]
一个想法忽而从心底翻出来,又沾染上惶恐不安。纪评先生会觉得烦吗?会觉得这只是小事、没有必要搭理吗?
[不会的!]
对,不会的。
她应该去向纪评先生寻求帮助,现在能为她提供帮助的,也只有纪评先生。
[天亮了就去,怎么样?会不会太匆忙太急?那就上午、午后?]
[好。]
……
现在到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上午。
安塔注视着纪评,却觉得无从说起,于是她又从石椅上站起来,尝试重复昨天晚上的举动,很简单,她伸出手,健康的手指枯萎成白骨,相对应的是她指着的地方也随之零落下来,绿色的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亡、枯黄。
此情此景,纪评想喝口水冷静一下,但眼前什么也没有,他也做不出什么掩饰性的动作,只能尝试安抚眼前明显惊惶的夫人:“您先坐,不用那么害怕。”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刚刚安塔夫人的脸色那么苍白了。不应该啊……他昨晚明明把代表梦境的浮珠都屏蔽了,应该不会影响到那些做梦的人,为什么安塔夫人身上会出现这种异常?
因为上次的宴会?
上次宴会他也在场,只是不知道后续的发展。他只能推断拉卡斯特大公传播幽蓝色的干花明显是想助推死亡,是在那次出现了异变?好像也不太不对。
不管怎样,纪评定了定心神,昨晚才打过交道,他很快认出来这是和“死亡”权柄同源的力量,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像是昨晚海说的那些概念。
安塔声音中已经掺杂了哭腔:“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纪评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慰道:“您安心。其实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许多类似的事情,比如枯萎的树木一夜开花,又或是血肉凋亡,其实像这些事情很多,它并不是解决不掉的。”
“当下更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是指您会不会在生活当中,看见一些异常,又或者……莫名其妙在某些时候,比如运用它们的时候,听到一些听不懂的说话声?”
这段描述足够惊悚,显然吓坏了本就害怕的夫人,安塔抽噎了几下,抖着声音说:“应……应该没有。”
那就好。纪评松了口气。他觉得也不应该有,毕竟相关权柄的神明已经不在了,现在负责权柄的是他家邪神。而他觉得他家邪神是一个好神,不会随随便便用喃语或者其他方式干涉别人。
从他个人的角度来说,他觉得这份力量留着也可以,可以用来自保,做什么都行。但安塔毕竟不是他,他可以坦然相信自家邪神,相信这些东西绝不会失控,却不能强行要求别人也付诸同样的信任。
纪评最后决定把选择权教给安塔。
“安塔夫人,”他说,“您想留下这份力量吗?这份力量可能会失控,也可能会有许多您暂时难以相信的作用,您可以用它做任何您想做的事。当然,我不是在假定您有野心,如果您觉得我冒犯的话,我为我的不当措辞向您道歉。”
“如果您的答案是想的话,我要说但是了。我记得您之前向我透露过您想改变信仰的意愿,尽管如此,在接受这份力量后,您将不能再去任何教会,教会是很排斥这些东西的。”
绿叶葱葱郁郁,安塔怔怔听青年说话。她右手原本苍白的指骨已经重新回到了健康红润的状态,血肉覆在其上,血液流转在指腹间微小的血管里。
她本来是迫不及待想拒绝这份力量的,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就像是他又时所读过的无数典籍里描述的恶魔那样吓人!她难以接受自己变成这样一个怪物,难以接受自己苍白的骨头,也难以接受任何腐烂的东西。
但现在……安塔不易察觉的蜷缩了下手指。
青年态度温和,耐心地注视着她,语气同样是近似温柔的:“我知道你很排斥这份力量,它可能违背了您幼时的许多认知。我理解,所以,如果您不愿意留下这份力量的话,我可以帮您剔除掉。”
他的语气如此轻易。
“就当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怎么样?我帮了您,您要记得帮我保密。”
怎么选?是留下?还是不留下?自己有非常想做的事情吗?有可以靠它轻易达成的事情吗?自己真的能接受这些古怪和异常吗?它还可能失控。
连纪评先生都说会失控的力量,真的该留下吗?
“我……”安塔张张嘴,又闭上。
纪评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屋子,笑道:“我理解您的犹豫,您可以再思考一会儿,毕竟温莎小姐还没有忙完呢。”
他一边表面云淡风轻的说,一边边在心里努力摇人。
在不在啊在不在啊。
他准备要是安塔夫人选了不留下这份力量的话,就把对方所有有关这份力量的记忆都抹掉。留着大概率只会平添麻烦,往好了想是容易做噩梦,往坏了想,是万一真招惹上其他玩意就完蛋了。
纪评又补充道:“如果您觉得害怕,和这份力量有关的其他东西,我也可以帮您剔除掉。”
怎么选。
怎么选?
这应该不难。
安塔闭了闭眼睛。
答案好像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