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一蹦一跳,努力向纪评靠近。
纪评弯下腰,任由那半只活动着的耳朵很高兴的扑上他的掌心,然后才评价道:“……有一点,我是说,我有一点恶心,想吐。我觉得这是我做过最糟糕透顶的噩梦,我醒来后的早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他已经从刚才的长椅上站起来了,因为那处长椅赫然是某个可怜的不明物体。可怜的小东西长着稀奇古怪的器官,有着最天马行空的奇妙构造,委委屈屈的发着抖,并在他站起来后立刻跑路。
而海仿佛读不出来纪评的实际感受,语气仍然平静无波:“‘污秽’没有确切的表现形式,你看见了什么。”
“哈,”纪评干笑一声,“类似于把我剖开的样子吧。我是说,就是……身体上的所有部位全部拆开,再聘请一位没见过人类的存在,让这位存在把所有零件装回去。嗯,大致这样。或许会得到一个理论上能存活,但样貌奇形怪状的东西?”
“和你在‘灵境’的所见所闻一样。”
纪评愣了一秒,很快笑道:“差不多,您知道‘灵境’是怎么诞生的吗?我从前听说,它是某两个世界相通之处的映射。”
“依附于世界海,”海说,“依靠信仰,或者权柄。”
怎么觉得还是约等于没说。
纪评和海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半只耳朵已经从他的手心飞快一路往上爬到了他的肩膀,甚至看起来似乎还想继续往上爬,比如爬到纪评的头顶,却不知为何没有付诸实践,最后还是安静的停在了那里。
纪评硬着头皮继续追问:“我之前在这里遇到过一些故事,比如白雪公主、桃花源记,您知道它们……”
“被信徒共知,有信仰维系。”
海蹲下身,双手捧起一些血沙,祂瞳孔分明映着血沙,却又好似空无一物。
“从保护我的个体消失后,我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混沌的,只有在某些存在需要我——比如群星当年唤醒我,又或者是权柄追随了新的主人——用你见过的事物来描述,应该可以表述为出现了新的神明。”
血沙从祂的指缝间溜走。
“我猜想拉拢你的不止一位,”海说,“不止是繁星,还有别的存在,不过……你想必没有接触过。最开始的时候,赫奇托里斯是想拉拢你的,你知道吗?”
“祂没有杀你的理由,祂只是想先处理掉你身边不太听话的小朋友,或者不处理,隔绝开它也好。”
纪评一顿,听见海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当时失明、昏迷,是因为有的东西,不能让你看见。你不能看见赫奇托里斯流露出来的善意,听见祂的声音,你能也只能获得一个认知:赫奇托里斯要杀你。”
纪评:……
考虑到他现在还没摸清海的底细,也不确定怎么跑路,暂时不能和海翻脸,所以他决定委婉点回复,比如说:“信徒应该为信仰的神明献上一切。”
海牵动嘴角的肌肉,笑了一下。
这是个很惊悚的表情,因为整张脸,祂只有嘴角的位置动了,脸颊的位置没有动,眼睛也没有动,像是僵住了一样停在那里,活像是一个非人之物在像人类那样微笑。
“达成信仰的条件很苛刻,”海说,“首先你需要是个普通人,你必须和世界海、和污秽都毫无关系,其次,你需要归属世界海。”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需要发自内心的将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和你信仰的神明联系起来,并时刻感谢神明,以神明的意志行事。”
纪评:……
啊?这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事情吗?那他以后不能再吹捧自己的信仰了?这完全不合理啊,浅信仰也是信仰,凭什么被排除在外。
“所以这是个好笑的笑话,”海收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想提前卖个好。我仍欢迎你随时询问我,如果我清醒的话。你离开这里后,我就又会回到混沌的状态。什么时候再清醒、会不会再清醒……我不能给你准确的答复。”
祂说:“群星陨落的时候散失了不少权柄,有些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拥有了主人,也有些没有。早在一年以前……也许是一年,总之,祂花了一年时间,消化了所有无主的权柄,现在还剩下的,都是有主的。”
周围的一切又开始不稳定起来,隐隐约约间像是错综成许多繁复的光影条纹。
趴在纪评肩膀上的小耳朵惊慌失措,偏偏没有手脚来勾住衣服,只能尽可能的把自己摊平,让自己可以黏在纪评身上。
纪评选择把小耳朵拽下来拢入手心。他本想放下小耳朵,但感觉这半只耳朵很不想离开他,拼了命的扒着他不肯离开。
“找过来了。”海平静叙述完这句话,然后沉默看了眼那只耳朵,“你走的时候,把这个也带走吧。”
纪评一顿:“可行吗?它好像……”
“它是通过祭品的方式送进来的,耳朵的外形只是它隐藏自己的手段,因为在这里,眼睛很受捕食者的欢迎。”
海又微微笑了笑,又是一种令人惊悚的非人笑意。
“因为群星曾经就是以眼睛的形象出现的,你所见的千万星星——曾经都是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带回去吧,这样祭品的主人就在你附近,你可以还给他,反正不是献给我的东西——”
海拉长了语气:“只要你没有意见,我就没有意见。”
纪评:“……听您的语气,倒像是这是献给我的东西。”
“混沌太久,不知道。”
纪评遗憾地歇了继续打探的想法,他眼里的海也已经随着周围的变故扭曲成万千繁杂的线条了,总之是不成人形,甚至容易让看见的人晕眩呕吐。
“能见到您很荣幸,”纪评开始念告别的社交辞令,“可惜时间短暂,但愿……”
“那就下次再见,”海说,祂的声音已经模糊成无数复杂的喃语,“下次——梦中见。”
下次?
依照海的说法,祂甚至没办法控制祂的清醒与否,那……哪里来的下次?纪评定了定心神,在错综复杂的光线和条纹影子里,听见直接在心里响起来的喃喃絮语。
权柄是依凭信仰而生的。世界海包容这世上所有的概念、所有的事物,但其中能衍生成为权柄者不足万一,因为了解、追随它们的生命太少。
海的声音一如既往,不见起伏,只有朦胧的杂音断断续续,像是谁在放声尖叫。
祂把答案用梦境送过来:如果失去信仰,权柄就会消亡。
权柄会退化成世界海里无足轻重的概念之一,在世界海里沉浮,再没有可以调动世界海力量的伟力。而如果得到信仰,再普通的概念也可以在极短时间里升华成足够重量的权柄。
——已经失去名姓的谎言之神……便是这样成神的。他骗取了足够份量的尊敬和信仰,以一己之力让他代表的概念成为铺成他神位的阶梯,成为被他握在手中的权杖。
这就是神明最大的秘密,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信仰。微末的普通人聚集起来,赋予概念以灵性,令它们变成成形的权柄,再赋予他们信仰的存在翻天覆地的力量。
信仰消散的时候,被遗忘的权柄也会消散。
可惜总有存在可以无视这样铁律,比如群星就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祂凌驾于遗忘之上。
[你应该时刻牢记这点。]
海说。
流波的温度温凉,好似在寸寸凝结成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将流动的时间和话语一并冻结在此刻。
[祂曾经有很多个选项,每一个都曾经货真价实得到过祂的垂青,但在触怒祂后又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旁人眼中的“赝品”。因为“垂青”可以被“遗忘”,被抹去。]
[也许你也被抹去了什么东西。当然,我不能确定。如果我确定,我会直接告诉你答案。你应该多想想从前。]
青年翕动了一下嘴唇。
这次没有符咒,没有无根自燃的火焰,只有朦胧的微光倾覆下来,像一场盛大又温柔的独奏乐。
他睁开眼,在温柔的晨曦中醒来。
……
……
首先,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其次,“遗忘”真是个极其吃书的概念,一旦接受了这一概念的存在,承认它随时可能发生,那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变得可疑起来。
这样活着可真是太累了。
最后,饿了。
纪评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觉得自己不像是安安稳稳睡了一晚上,倒像是直接通宵到天明。
他又揉了揉自己空荡荡的肚子,起身去拉窗帘,顺便在几步路的时间里回应了某些直接在脑子里响起来的问询。
“还是要葱姜蒜,”他如是说,“啊对……还有之前那个,青椒。”
窗帘一拉开,一本书几乎要立刻撞上来。
它不在屋子里,在窗外,外侧沾了点墙壁上的绿苔,内页倒是依然洁白,字迹透过油纸清晰可见:“纪评先生,早上好,您昨晚休息的如何?”
“……我现在想再睡一觉。”
玻璃很昂贵,只有教会会采用,一般窗户都是用几块可拆卸的木板、又或是半透光的油纸顶上,再以铰链连接,可向外向内拉开。
纪评弯下腰,看了看,没找到干净的布,干脆拽下一件外套,向内拉开铺着层单薄油纸的窗户,然后把小塔拉进来,擦了擦对方外页上的绿苔。
“下次注意,”他拍了拍外套,绿苔簌簌而落,于是外套又整洁干净起来,“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哪哪儿都雨多,昨晚是不是又下雨了。”
他已经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小水洼,大大小小,颜色浑浊。
纪评很讨厌下雨,因为雨天出门太不方便了,他往往要小心再小心……最后也还是没办法避免衣服被溅上污泥。
“是、是啊。”
小塔颤颤巍巍的回了话,自己也闹不清是纠结于大人物擦绿苔,还是纠结于纪评对局势了如指掌……好像都不该纠结。
纪评已从背包里翻出来昨天购买的面包,咬了半截在嘴里,勉强填了填空荡荡的肚子,又数出来葱姜蒜和香辛料,一分不少,某邪神还友情赠送了他点惊喜。
——指一把香菜。
纪评:……
他合理怀疑对方在报复,因为他和世界海擅自沟通。但他没有证据,对方甚至都没关心任何方面,所以他最终深吸一口气,把香菜收好,决定拿去送人。
送谁是个大问题。
香菜其实不是非常稀少,相较于普通的物品可能有些昂贵,但和一些精贵的东西,如肉桂等比较,它又显得太廉价了。
很多国家内都有适合它生长的温度和土壤,如果你实在无力购买,也可以选择去野外碰碰运气……说不定就遇上了。
纪评最终打消了送人的想法,决定把它纳入中午的素菜范围。
穿上外套扣上扣子,之前去井边打的水没人用,还放在那里,于是洗漱问题也解决掉,他正要推开门,又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回头去枕头边翻找,找到了两颗珠子。
珠子依赖的在他手心滚了滚,熟悉的举措让人想起来那半只耳朵。原来这就是海说的隐藏形体,真实样子是一双眼睛。
推开门,空无一人,工匠和泽西卡不知道去了哪里。纪评反思了一下自己总是晚起的行径,觉得这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莱尔半夜三更扰人清梦。
珠子在身上,他想起来海说的话,把珠子递给旁边的小塔,斟酌了一下措辞:“有位存在告知我,这是一样应该物归原主的东西。但我等下要……”
要出门买午饭的食材,再找一找莱尔,让他早点归还拖欠的款项。
小塔没等他说完,立刻写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末尾几个字有些潦草,又在一个瞬间后立刻蠕动调整成工整的样子。小塔能认出来这东西属于谁。
这是双看似无害的眼睛,上面流转着世界海的些微气息,也有原主人的痕迹。
能从世界海里把东西带出来……
泽西卡想必很开心。